秦国夫人急匆匆地绕过前殿,直接来了后院。遮天蔽日的浓荫下,蹲着一位青衣女尼,正低头在剥豆荚。她的动作相当缓慢,每剥一个豆荚,都会用手去拨一下瓷碗里的豆子,像是在数,一粒,两粒……日光透过绿叶的间隙,照在她光溜溜的脑门上,隐约可见短短一层,剃刀剃不干净的柔软毛发。
秦国夫人一见,双腿似被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了,抬手使劲擦了把快要涌出来的泪水。
青衣女尼听到声响,站起来,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轻轻唤了声:“施主!”
“我们卫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秦国夫人双腿发软,竭力想站稳身子,却是全无力气,终于,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绰儿,回去!跟我回去……旁人不要你,母亲要你!”秦国夫人泪水横流,又挣扎着爬起来,上前紧紧抱住那女尼,习惯性地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我苦命的女儿啊!”
“明珠葬下了?”绰儿转动了一下眼珠子,便有眼泪滴落在秦国夫人的脖颈上。秦国夫人下意识地哆嗦一下,搂着绰儿的手越发紧了:“葬了,虽在皇陵,却被红墙隔在外头,孤伶伶地荒草之地,不起坟不立牌……无享祭。”她失声泣道:“你那姑母真真狠心,明珠可是她的亲侄女。她只顾宠着那个姓霍的邪货篓子,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绰儿牵动嘴角,苦笑一声:“张崇白,他,他又葬在何处?”她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若不是挨得近,秦国夫人几乎听不清楚。
“那个害人的东西,还提他作甚?怎么死都是活该……”绰儿听着这话,脸一下变得煞白,秦国夫人见状,立刻闭上了嘴。须臾,才缓缓道:“一把火烧没了,尸骨无存。”
秦国夫人低着头,瞧不见绰儿的表情,只觉有更多一滴滴的水珠,落在脖颈上,凉凉的。她心中一凄,呜呜痛哭起来:“绰儿,跟母亲回去吧。旁人的事我们不管,也管不着……”
绰儿低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明显苍老了,不仅双鬓染霜,连眼角的皱纹都添了不少。
“绰儿!”秦国夫人往日总嫌自家女儿沉不住气,今日见她这般平静淡然,又很害怕。
“《地藏经》日日念诵,可以超度亡灵,往生极乐……不管是孤伶伶葬在荒草中的,还是被一把火烧没了的。”绰儿双手合什,口中默默念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佛经。她瘦得惊人,更显得身上那件麻纱忏衣十分松垮,素衣净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端庄:“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当年你们把我送到这里来,往后,这里便是我的归宿。”
“绰儿?!”秦国夫人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哀声道:“母亲知道你喜欢韦璧,母亲这就去求韦璧来接你,母亲跪在他面前!母亲去求他!”
“韦璧是谁?我不记得了。”绰儿转身,依旧蹲下去剥豆荚,动作缓慢,每剥一粒,都要数上一数。
秦国夫人面如死灰,只怔怔地盯着她看。
天边,彤云飘移,色彩瑰丽,整个天空仿佛都要燃烧起来。地上日影更盛,像铺了一层耀眼的明光。
绰儿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望了望天,道:“要变天了!”
※ ※ ※
芒种日,内廷有大祭,饯送花神归位。沿着御河边,树上、花上都挂上了用锦帛和罗纱系成的旄旌,一时彩带飘飘,花枝招展。何嬷嬷是内廷的老人了,被叫去帮忙煮青梅,夜来年轻,自是喜欢热闹,得了乐歌的允许,便与宫婢们围在一起,扎入夜后要用的花灯。
乐歌独自一人,刚走到御河边的小亭中,便见一个面生的内人,低垂着头,缓缓地走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句:“白将军请昭仪,移步去趟奉先殿。”他一边说,一边摊开手掌,掌上赫然有块令牌,红铜铸成,上篆着大大一个“白”字。乐歌一愣,紧紧地盯着他。
那内人毫不胆怯,竟抬起头来,冲她憨憨一笑,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乐歌低首垂眸,呆立良久,最终还是缓缓往奉先殿走去。
自御前进侍后,乐歌再也没有来过奉先殿。洪德四年春,内廷一个老太妃殁了,牌位移至此处,少府便借此机会将奉先殿重漆了一番。檐尖涂金,柱绘彩画,和原来是大不相同了。惟有墨鼓仍悬在高处,色如浓墨。乐歌立在影壁旁,看得不由怔怔出了神。
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位男子,锦衣高冠,长身玉立。忽然风过,他像似掸灰尘一样,用手将掀起的袍服抚压下去。这样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对她来说却是始终也忘记不了的熟悉。
是邢鉴!
乐歌心中悚然,脚步便停了下来。
邢鉴抬起头来,也瞧见了她。因离得远,他几乎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觉她衣襟、脸颊上遍染霞光,氤氲着一大片淡红色。因是大祭,她穿了一身玄色祭服,脊背挺得很直,更显脖颈修长。
他深深凝望着她,目光专注。她却慢慢侧过脸去,仰首不知看向了何方,总之不去看他。
殿前极静,死水一般的压抑沉寂,时光像是骤然停止了。只听得长风吹过,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一时间,他又想起了过往,那些最纯最真的旧时光。她穿着鹅黄色的孺裙,挽着俏丽的双鬟,一步步地朝自己走近来。还未说话,唇角就隐隐有了笑意。她偶尔也会唤他的名字,声音轻轻的,拖音老长。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别的,只有他。
他难免好奇,会问她:“我有什么好?你……看上我?”她脸虽红,却仍饱含笑意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怎知道?这,你要去问老天爷!”
邢鉴深吸口气,尽量克制自己不能再去想,可重临旧地,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出征前,她将他拉来墨鼓之下,击鼓送他远行。她对他说:“二哥哥,刀剑无眼,好好保护自己,不许受伤、不许……”那个“死”字,她始终说不出口:“墨鼓庇佑你,老天爷也庇佑你,还有我,我也庇佑你。”说罢,睫毛一眨,眼泪就落下来。
都说再美的人,哭的时候也不会漂亮。她却和别人不一样,她一直都和别人不一样……
岁月易逝,往昔种种譬如一场梦,朦胧遥远。他再也无法接近她,触摸她,每次见到她,连专注看她的机会都不再有。就像今日,他们之间虽只有百尺的距离,却似隔着天高海长。
长时间的沉默,令乐歌茫然。她抬眸,看向邢鉴。见他从边架上取下了鼓槌。那鼓槌雷击枣木制成,坚硬如铁,捏在掌中糙糙的,她再熟悉不过。
“咚咚咚!”墨鼓砰然敲响,不知是敲击方式有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墨鼓的声音竟不似以往那般晦涩暗哑。他今日所穿的是一色蟹青常服,外有透纱。宽袖轻挥之间,透纱掀起,犹如一双振翅高翔的翼。
乐歌有些恍惚了,耳听鼓声愈急,可他击鼓的动作却越来越缓,似乎凝滞成一个模糊的画面。他微笑,他垂眸,他皱眉,他转身……都曾让她相思惦念,辗转反侧。
这样的画面,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里。
鼓声渐急,在大殿中回响,如长歌当哭,又似天风萧萧,似乎是壮士上阵决死前的告别,又像是万里黄河即将奔流入海时的低回。
乐歌怔怔地,只觉得纷沓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熟悉的场景,在眼前重重叠叠。那些欢乐和忧伤,痛苦与仇恨,刹那之间涌上心头,似乎把心堆得满满的、乱乱的,然而当她想竭力理清的时候,却又觉得心中全是一片空茫。
鼓声骤停,大殿又恢复来时的沉寂宁静,乐歌眼前一片模糊,似想大哭,又似想大笑,只觉得莽莽苍苍的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余一片悲凉。
等她自茫然中惊醒,仓皇四顾时,殿上已空无一人,仿佛那阵惊心动魄的墨鼓声只是她的一场梦。
※ ※ ※
午后,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来。邢鉴在书房回了几封信函,便打着伞穿过花园,来到自己居所。
他正要推门进去,却从门缝中瞧见,自己的那位侍妾正在试穿新衣。青底撒红的帛锻,再俗气不过的颜色,可穿在她身上却是清丽出尘。她伸出双手量长短,又对着镜子照前后,像是很满意裁缝的手艺。
突然就不想进去了,邢鉴立在门前,不挪一步。
“夫人的衣裳可真好看!”他听见有侍婢在说话:“也该是夫人这样的美人,才能穿出这份气韵来。”
青娘轻轻叹了口气:“女为悦己者容,穿得再漂亮,没人看也是枉然。”
“驸马爱看啊……”那侍婢又道:“驸马对夫人那真是没得说,且不提平日里的小心呵护,便说亲自陪着夫人去越州省亲,雍州城里哪个世家子弟,有这份心思……大雪那日,夫人做寿,驸马爷还亲自下厨,为您做了寿面。驸马是真真喜爱夫人的。”
“我生在初夏,石榴花红的季节……喜欢?无非就是他骗骗我,我骗骗他,归根结底,不过是他自己在骗自己。”
“夫人,您说什么?小婢未听清。”
“没说什么,我,我没说什么!” 青娘说罢,悠悠一声长叹。
邢鉴脸色顿变,霍然推门而入。
“给驸马请安了。”先前说话的那个侍婢,见邢鉴归来,行完礼便退了出去,临出门口,还回过来头来,笑盈盈地看了青娘一眼。
青娘心里既紧张,又有期盼,更带着几分不安,忙起身行礼道:“夫君回来了。”她见邢鉴并不答话,面色有些不豫,又道:“下雨了,身上可是湿了?”说罢,她从袖中掏出绢帕,上前为邢鉴擦拭,动作很轻。
她垂着头,露出了额头上的美人尖,贴发线而曲折,邢鉴一时看住了,轻轻“嗯”了一声。
仅仅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应,便让青娘欢欣无比,先前的不安和埋怨倏然消失不见。她看着他,只觉他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好,又想到自己能以如夫人的身份与他相伴终生,心中既甜且软,言语更柔了几分:“知道夫君要来,妾身煮了茶。”她这一说,邢鉴才嗅到一股清新的茶香。小案上,红泥小炉,紫砂斗壶,水一开,发出“扑扑”的响来。
“你,来弹一曲。”邢鉴撩袍坐下。虽同青娘说话,却不看她。只埋头把玩着一只未盛茶水的瓷杯,翻过来倒过去的拨弄。
“是。”青娘面庞微红,取了阮咸来,调音拨弹。因她知道邢鉴行伍出身,为讨他喜欢,她一改先前所奏那些缠绵悱恻的江南小调,别出心裁地奏了一曲《长史变》。
邢鉴虽不熟悉曲乐,却也晓得这是首前朝名曲,广泛地传唱于军营之中。说的是西楚大司马季仲欺主少而篡国,代楚建周,后东楚昭德皇帝,率兵攻入楚都衡安,诛杀季仲,恢复楚室的故事,那一年是昭德皇帝长史元年,史称“长史之变。”他还隐约记得一句唱词:共患难易,共安乐难……
一曲奏完,青娘本以为会得他几句赞赏,就算没有赞赏,至少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也是温和的,甚至是温柔的。她抬首,看到的确是一张面色青白的脸。邢鉴薄唇紧抿,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双眸幽似寒潭,凛冽冰冷。
突然觉得有些惶恐,按弦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青娘的头缓缓低垂下去。
“季仲勤身博学,治国有道……竟落得如此下场?”邢鉴仰头,微微眯起眼来。好半天,青娘才怯怯开口:“乱臣贼子,天道难容,自然、自然没有好下场。”
屋内是一片令人难受的沉寂,青娘觉出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正想改口。邢鉴却靠近来,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往后,你再不必骗我,我更无须骗我自己!”说罢,他猛地抽出腰间软剑,狠狠朝她刺去。
“啊!“一声惨叫响起,浓稠的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把邢二写成疯子了.......汗!
中秋佳节,人月两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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