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385章


华琼并不回头,也不停息,“但是要我就此放下刀枪,为一家人的安危弃战友不顾——那我华琼,不如死,去!”
  “琼——”城楼上燕怀石霍然惊呼。
  “世事难会,但也不是不能全,只要你舍得!”华琼已经奔到军阵正中,头也不回一指,准准指的是燕怀石方向,”你们看着!城楼上有我的男人和我的孩儿,你们给我杀上去,救下他们,如果这点事你们都做不到,将来下了地府,莫要怪我在孟婆桥前等着,骂你们一声窝囊废!”
  她哈哈大笑,手中金枪一顿,嚓的一声,金枪中突然弹出一截明光闪亮的刀锋,她背对城楼,面对大军,毫不犹豫,举刀向颈!
  “琼儿——”燕怀石惊骇欲绝,嘶声大叫。
  “慢——”躲在他身后的宁澄瞪大眼睛,险些一头撞上城墙。
  “大帅——”火凤军齐齐大吼,悲愤若狂。
  巨大的声浪铺天盖地压下来,因为一个女子的决断和勇气,城上城下,数十万人惊震欲绝。
  宁澄越过高墙,齐氏父子拍马冲前,无数人冲出军阵,欲图救下他们的主帅。
  然而华琼一番奔跑,早已一人远在城门和大军之间,她说做就做,决断干脆,谁也没能料到世上还有如此视生死等闲的女子,一时间谁也援救不及。
  长刀映日,寒光如雪。
  刀光在众人绝望震惊的眼神中横抹而过咽喉。
  “铿。”
  突有不知哪里飞来的小小石子,快至无法描述的射来,如黑线一抹,精准的弹射在华琼的刀背上,铿然一声,刀在险险碰上咽喉的那一霎,突然断裂!
  断裂的刀落下,被赶来的齐氏父子一人一半赶紧抢了过去。
  华琼睁开眼睛,眼神愕然。
  宁澄正落在半空,看见这石子脸色一变,突然向火凤军阵中扑去,然而人还没扑到,嚓的一声万矛齐出,斜斜向上,大地上刹那展开一朵巨大的黑色花辫的花朵。
  宁澄无奈,半空中一个筋斗翻回去,却没有落回城墙,而是落在城门前,落地后眼神犹自在不甘的搜寻。
  华琼镇定得很快,石子从火凤军中射出,说明那位高手隐藏在军中,她也不去寻找,一转头看见宁澄,霍然变色。
  再一看燕怀石——他因为惊怖太过,扑向城墙,在他身后假装持刀逼住他的士兵自然不敢拦,而惊惶之下,那装模作样虚虚绑着的绳索也已经被他挣脱,松松的挂在肩上,衬着他惊骇的眼神苍白的眼神,滑稽中几分哀凉。
  华琼盯着他,面色惨变。
  燕怀石却还没发觉,犹自用手拍着城墙,痛心疾首的喊:“琼儿,别吓我,别吓我……”
  他忽然顿了顿,觉得底下眼光古怪,四周气氛不对劲,再一低头看见自己肩上挂着的绳子,脸色瞬间也变了。
  华琼慢慢扬起脸,目光从他身上的绳子缓缓流过,再看向一脸尴尬的笑的宁澄,再看看左顾右盼的守军,眼中的神情,一寸寸泛起青气,一寸寸的慢慢,结了冰。
  城上城下数十万人,突然出现了一瞬寂静的真空,这样的寂静里满是无奈和尴尬,是骗局被戳破后的凄凉。
  良久,华琼古怪的,笑了一下。
  “燕怀石。”她轻轻道,“你好聪明。”
  燕怀石双手抓着墙,怔怔的看着华琼,他听不见华琼说什么,却已经读出了口型。
  粗糙的石墙磨砺着掌心,不觉得痛只觉得凉,他的心也似在这样冰水般泛出的森凉里,慢慢沉底。
  他知道,他要失去他的华琼了。
  他犯了个最愚蠢的错误——不是芶且求生,不是城楼呼救,而是当面欺骗,而是将一个虽然无用但是善良的夫君,从深爱他的那个女子心中,刹那毁去。
  他可以弱,可以被俘,可以成为她的负担,可以不豪气干云笑对生死,但是却不可以,和敌人合作,利用她对他的爱,用这种近乎卑鄙的伎俩,骗她面对人生最大的煎熬和为难。
  一刻前她的忧心如焚难捱煎熬,一刻前她情义难全无奈自尽,因了他,都成为莫大讽刺。
  她可以为他死,却定不愿看见此刻他肩挂绳索,追悔莫及。
  她爱他比山海阔大,他爱她却令她万众之前蒙羞。
  燕怀石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脸色和华琼的目光一般,一寸寸凉下去,一寸寸白起来。
  一截绳索摇摇晃晃于他颈侧,他也不知道去拂开。
  华琼却已经扭开头去。
  她突然拍马,转身,振臂,哈哈大笑。
  笑声激越悲愤,也像无数黑色的矛尖,刺破这天空的高旷与遥远。
  “儿郎们!”她笑道,“幸亏我没死错,不然到了地府,我找谁喊冤去?到时候就不是我骂你们窝囊废,是你们笑我白痴了!”
  没有人笑,一些年轻女兵看着她,突然失声痛哭。
  “哭什么。”华琼森然道,“看错人固然悲哀,但是看错人知道转身,就来得及!”
  她抬手,挥刀,白光一闪,一截黑发在阵前飘落,如黑色孝布,覆盖于城门黄土。
  “燕家主。”她不回头,声音清越,“华琼早已是燕氏和离弃妇,今日城门之下,便以此作别,发断难续,覆水难收,你我之间,再不回头!”
  随即她缰绳一抖,便要驰回阵中。
  城楼上燕怀石痴痴看着她背影,看着那截断发悠悠飘落,那截柔软的黑色如一柄钢刀,落下那一霎狠狠绞进了他的胸膛,一瞬间心也崩裂,炸出永恒的空洞。
  她素来言语铮铮,刚傲胜铁血男儿,这一转身,便当真永世再不会回头。
  他一念自私,遭了天意最严酷的惩罚。
  从此后何颜芶活于天地间,将来又如何面对失去她的漫长一生。
  燕怀石蓦然惨笑一声。
  “华琼!”他突然高喊一声。
  华琼停住,没有回头。
  “你的夫君,他懦弱,自私,无耻,卑鄙,他为了能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为了能和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为了想要一个完整的家,选择了背弃和欺骗。”燕怀石盯着她背影,觉得胸中热血浩浩澎湃起来,却又冰凉的冲刷着跳动的心,那种冷热相激的感觉,令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但是,我可以给你证明,他站在这里,从来不是因为怕死!”
  他说到“但是”的时候,已经靠近一个较矮的蹀垛,说到“怕死!”蓦然一个利落的倒翻,仰天自高高城墙上栽下!
  火凤军惊呼,华琼霍然回首。
  宁澄电射而起去接,大骂:“他妈的一个个自杀成瘾,跳城墙也要学!”
  他接得快,有人却比他更快。
  一道人影轻烟般自火凤军前列掠出,和射出的宁澄正是相对的方向,却比他稍稍快了一点,身形正在宁澄上方,来者毫不客气对宁澄头顶一踩,借他脑袋踏足之力身形向上一窜,已经接了燕怀石在手,因为上方冲力太大,他抱着燕怀石在城墙之上连转三圈,黑衣飘起如团团翻花,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乱,下一眼他和燕怀石已经安然落地。
  火凤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华琼绷紧的身子一软。
  被一脚蹬下去的宁澄摸着头皮破口大骂。
  救人的人却在忙不迭将燕怀石扔给华琼,一边掸衣服一边不满的嘟囔。
  “每次都我接人。”
  他似乎对那身火凤军装十分不满,不住的揪扯,想将那衣服扯得宽大点舒服点。
  华琼怔怔接着燕怀石,他没受伤,巨大的冲力却也将他逼晕过去,华琼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瘦削的脸颊,想着这段时日他的担忧煎熬,心中一软,手上也一软,总算没把燕怀石给扔在地上。
  长叹一声,华琼将燕怀石交给自己的近卫,下马向那人抱拳,“多谢顾兄。”
  戴着面具的顾南衣抬起头来,还是那种干巴巴的语气,“你为她做的,也不会白帮的。”
  他说得没头没脑,华琼却明白,那年她赴任闽南,魏府送别宴,顾南衣破天荒夹了一筷菜给她,而她当时接受了这旷世难逢的美意,答他:“放心,不会白吃你这一口菜。”
  如今顾南衣回答了她这句话。
  她微微的笑起来,抚抚自己齐整的短发,眯眼看着帝京的方向,低低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顾南衣和她并肩而立,转过脸,认真的看着天际层云,像是打算从那厚厚云层里,看见暗潮涌动的帝京,看见帝京里,从容而又肃杀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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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千里之外的战友牵记着的那个人,最近正在凄惨的养伤。
  宁弈那一掌含怒而至,下手毫不容情,凤知微受伤不轻,要不是身上灵丹妙药多,怕不得在床上躺半年。
  她不能进宫,向宫中报了个偶染时疾,天盛帝赐了不少药材给她,大加抚慰,皇帝的恩宠,便是朝臣的风向标,一时她访客不绝,虽然碍于寡妇府邸不好直接探望,但送来的补品药物堆满了整整三个厅堂。
  别人的药也罢了,楚王府送来的却与众不同,小小一个锦盒,锦盒内一个黑色瓶子,颜色诡异,不像良药倒像毒药,宁弈命人直闯顺义王府一直送到她的窗下,像是生怕她会拒绝,凤知微身边所有护卫都劝她不要轻易用药,凤知微拿着药瓶看看,一笑。
  她为什么不用?宁弈要杀她,从来不用这么麻烦。
  她这有用之身,可不能拿来赌气。
  二话不说用了药,对症就是好,当晚她呕出两口淤血,身上轻快好多。
  她却不知道,那夜有人在远远的屋檐上,看着她屋内灯光熄灭,看着她的侍女端出呕了淤血的漱盂,这才吁出一口长气,撩起染了夜露的袍角,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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