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

第57章


  兰卿卿听了这话,默默地擦了擦眼泪,含着泪苦笑道:“不唱了,我不唱了,我一句也不唱了,他喜欢我写字,我就写字给他看,我的笔呢……我写得好了,他才能来看我一眼……”
  芸儿忙将一个扫落在地上的毛笔拿过来,又在桌面上铺了纸笺,另有丫鬟忙忙地去研墨,兰卿卿拿着毛笔站在桌前,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却有滚热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将新写好的几个字晕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墨迹。
  芸儿便轻声道:“姑娘这又何必呢。”
  她摇摇头,又是一颗眼泪落下来,“我怎么这样傻。”
  三天后,他将迎娶财政次长的女儿君敏如,三天后,她就成了他藏在这栋小楼里的情妇,永远也见不得人!
  他曾经对她的许诺,早就被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他结婚那天,场面极其盛大,军委主席的长子与财政次长的女儿的婚礼,自然是极尽奢华热闹,她未出小楼一步,都听到了那轰然热闹的鞭炮声,她躺在床上,整天滴水未进,如死了一般,佣人也不敢来打搅她。
  到了半夜,他竟然来了。
  卧室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照进来些许月光,她躺在床上,看着一地板的月光,他走到她身旁,静寂无声的坐下,她却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来,“滚出我的房子!”
  他亦冷笑,“这是我的房子!”
  她立即下床,便要冲出门去,他也不拦,只是站起来,随手拧亮了墙上的壁灯,淡淡地道:“你离开我会有什么好下场?回去天桥唱戏,任你那没人性的师父打骂?!逼着你四处去笼络男人!”
  她陡然僵立在那里,从脊背里泛出一阵阵寒意。
  他一句话,便戳到了她最害怕的痛处!
  那一片灯光照亮了半个屋子,把她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好似孤苦无依的魂儿,她终于转过头来,从牙齿里磨出几个充满恨意的字来。
  “虞明轩,你就是算准我没法子离开你,你就是算准我……算准我……”
  她忽然转过头,快步走到大梳妆台前,打开象牙妆奁,从里面拿出一个雕花紫檀木盒子,她将机括一按,那盒盖自动弹开,里面摆放着一个翡翠并头鸳鸯,那鸳鸯是他送她的,那时候他们那样好,他带着她去游秦河,随身侍从官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亲自划船,划的又不好,一桨落水,激起无数水花,晶莹的水珠溅了她一身,骨碌碌地从她的软缎旗袍上滚下来,她只顾得咯咯地笑,秦河的夕阳,照了半个江面,愈加的灿烂。
  下船的时候,她在路边的摊子上看到了这个翡翠并头鸳鸯,他一眼就看出那并不是什么好翡翠,然而她就偏偏是喜欢,摊贩太想做成这一笔买卖,不住地道:“少爷也不差这几个钱,难得少奶奶这样喜欢,并头鸳鸯,白头到老哩。”
  并头鸳鸯,白头到老。
  刺目的灯光下,那翡翠鸳鸯闪烁的光芒却仿佛是入眼的刀刃,狠狠地刺到她的眼底,又从眼底直捅到心里,她转过头,将将翡翠并头鸳鸯用力地砸到墙上,就听得“嘭”的一声,鸳鸯竟砸中的墙上的壁灯,刹那间屋子里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地上破碎的翡翠玉块!
  她竟没有流泪,身体仿佛是一口枯井,没有半点生气,那声音也轻飘飘的,却含着十足的嘲讽,“虞明轩,这些我都不要了,全都还给你。”
  “你要什么?”
  “我要锦衣玉食,我要富贵荣华,我要你的钱!”
  自那一夜他走后,她便大病了一场。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来看她一眼。
  她想他还是对她失望透顶了,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他统统都给了她,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还要奢求些什么。
  芸儿看她病的厉害,看架势大有从普通的感冒转为肺炎的可能,如今竟是连药都不肯服了,到底还是着了急,不得已去找了姜曼琳来。
  姜曼琳来看她的时候,都被她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卿卿,你瘦得厉害。”
  曼琳是她在戏班里唯一一个朋友,性格乖顺极了,最是得师父的宠爱,不像她,她虽然戏唱得极好,记戏词也快,但脾气极倔,自小是挨着师父的打骂过来的,每次她挨了打骂,回来还没有饭吃,曼琳专门把荞面窝头放在白炉子上烤了,悄悄地藏起来留给她吃。
  自她离开戏班后,曼琳就成了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她一看到曼琳,眼泪便掉了下来。
  虞明轩迎娶君敏如之事儿,想来也不用多说,曼琳知道得一清二楚,
  曼琳再也没有多说,端了药来喂她,“无论如何,身体总是自己的,卿卿,你不要犯傻。”她把药送到卿卿嘴边,卿卿躺在床上,一大颗眼泪落下来,沁到枕面里,曼琳赶紧拿了手绢来给她擦泪,她的手上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子,那玉面轻轻地碰触到了她被高烧烧得滚烫的面孔,带来一片温润的凉意。
  曼琳留下来照顾了她好几天,亲自为她熬药喂饭,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病渐渐地好了,精神上虽然还是不济,但到底是比以前强些,姜曼琳这才离开。
  傍晚的时候,芸儿扶了她到小楼外的花园里散步,正是盛夏时节,园子里姹紫嫣红,花木葳蕤,更有芳草萋萋,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清浅的花香。
  她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才要站起来,忽觉得眼前忽然一黑,好似有一团重物从身体里直坠下去,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在意识即将消失之前,就听到芸儿一声尖叫:“呀,血,好多血!”
  她身体里那个小小的胚胎,她甚至还没有察觉过他的存在,竟就没了,她整整疼了一天一夜,疼得喘不过气来,意识昏昏沉沉,时断时续,身体好似是被捏碎了又一块块地拼起来,她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在意识模糊之际,就听得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好似在即将溺水之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伸出手去,叫着他的名字,“明轩,明轩……”
  但没有他的回音,反而是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小姐,你怎么样了?”
  她费力地分辨出那是芸儿的声音,牙齿因为疼痛不住地打颤,颤抖着道:“他呢?”
  “军长走了。”
  她的手绝望地落在被单上,死死地抓紧了被单,手指头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来,额头上都是冷汗,又一阵疼痛骤然从腹部崩裂般传上来,她整个身体忍不住都佝偻起来,浑身打颤,“医生说我什么?”
  “医生说……医生说恐怕小姐你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芸儿拖着哭腔说。
  她只听得这一句,几乎是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呼号,那样一种绝望,便仿佛巨石向着她的头狠命地砸过来,刹那间天崩地裂,浑身化为齑粉,她一下子便厥入地狱般的黑暗中去,人事不省了。
  天刚入秋,她就披上了深秋才用得碎云披,那碎云披很长,细密的穗子直垂到脚踝,她现在很怕冷,身体极度虚弱,她用碎云披紧紧地裹住了自己消瘦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便仿佛是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蚕蛹。
  她数落地窗外的银杏落叶,看着金黄色的小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一片,两片……有时候一数就是一整天,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姜曼琳再也没来看过她,但她还能在无线电里听到姜曼琳的声音,听她柔情婉转地唱着《游园惊梦》,她红得那样快,竟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在整个金陵,还有谁会不知道昆角姜曼琳的声名。
  芸儿来劝她,“小姐,你都在家里闷了两个多月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新空气。”
  她不想动,但架不住芸儿怂恿,“哪怕是坐在车里看看车景也是好的。”
  后来她到底还是出了门,正是傍晚时分,车开到金陵最大的戏园子“满堂春”,芸儿赶紧叫住了司机,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姐,不如我们进去听个戏吧。”
  司机在一旁道:“你看人都挤满了,这个时候进去,恐怕没有位置。”
  芸儿道:“还没进去看,怎么知道没有位置,我先进去瞅瞅。”
  芸儿竟真的找到了二楼的包厢,扶着她进去坐下,又亲手剥了些杏仁,用手帕托了来给她吃,又忙着去倒些暖茶来,她只喝了一口热茶,就听得台上一阵锣鼓敲打,她朝台上看去,就见“杜丽娘”摇摇曳曳地走上台来,才一开腔,便已夺得了一个满堂彩,台下掌声雷动。
  她记得当年她与姜曼琳一起学戏的时候,师父总要教训姜曼琳唱腔中烟火气太重,而偏偏昆曲,雅是灵魂,最忌讳烟火气。否则怎么叫水磨腔?
  然而,师父当时也肯定没想到,如今姜曼琳竟能到今天这一步。
  那戏演了半场,就听得喧闹的台下一阵异动,她下意识地看过去,陡然间心口一跳,就见好几名侍从官簇拥着他上楼,一路上了对面的包厢,戏园老板早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自奉迎,取了取灯儿来为他点烟。
  他不耐地挥挥手,戏园老板知趣地退了下去。
  姜曼琳还在台上温柔婉转地唱着“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唱到最后那一句,她将水袖一甩,一双情意浓浓的眸子朝二楼包厢里那么欲说还休的一扫,端的是顾盼含情,春风拂面。
  他微微一笑,鼓起掌来。
  她下楼的时候看不清楼梯,险些摔倒,要紧紧攥住了芸儿的手才站得住,脚下的路好似是柔软的海绵,一漾一漾地,她只觉得恶心,胸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走到楼下的时候就听得两个看客议论,其中一个道:“看来姜老板要下场了,别人也没什么看头,咱们回去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