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第47章


这些青储料是供应奶牛食用的,尤其在漫长的冬季,奶牛全靠这些青储料,才能给我们酿出优质的乳汁。在青储坑库边,那股气息就更加浓洌,因为发酵得非常充分,也就更接近美酒的醇厚,但美酒却没有青储的那种令人如置身田野青纱帐里的嗅觉感受。哎,多么美好的青储香啊!回到温榆斋书房里,鼻息里还氤氲着青储香。我爱这滋润我心灵的青储香。在这城乡结合部,我脚下有充裕的地气,鼻中有牛乳源头的芬芳,我耳福也不浅呢——晚上已约好,开收割机的大黑将来书房跟我喝小酒,侃大山……
  儿子叫他杨哥,我也跟着那么叫。杨哥五十开外了,人高马大,是个服装批发商,热爱摄影,近几年生意都让妻子打理,自己三天两头开着越野面包车,往远处去拍风光照,来我家,没别的话题,就是给我看他拍的照片,讲述拍照中的见闻。有时,儿子休息,杨哥就会拉上他去一起拍照,儿子用数码相机,杨哥坚持用装胶片的相机,“数码无艺术”,这是杨哥的口头禅,儿子也不跟他争论。儿子告诉我,杨哥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生意上的发展,妻子埋怨他“哪天破了产,连相机也得拿去抵债”,他只呵呵傻笑。杨哥告诉儿子,现在生意确实难做了,但是保持一定的收益,维护他家小康的生活,由着他性子在摄影上“发烧”,这局面还是稳定的,“小康胜大富”,这也是杨哥的口头禅。
  但是,杨哥常有失落感,不仅当着我儿子,在我面前,也扼腕叹息多次。杨哥热心参加许多摄影比赛活动,通过他,我才知道原来如今有那么多的摄影比赛,大多是某地某机构为开发本地区的旅游事业,或某企业为推广自己的品牌名声,举办的相关活动里,有摄影比赛这一项。杨哥渴望得奖。儿子说,每当送出参赛作品,等待公布得奖名单的那段时间里,杨哥的眼睛就会由红变绿。但是杨哥总不能得奖。有两回得了三等奖外的“鼓励奖”,那能算得了奖吗?有回得了第二名,但那是赞助了三千元的结果,三千元不公开的赞助换回一千元奖金和一张奖状,杨哥自己也觉得可笑,“我都不好意思把那照片拿给您看!”杨哥不给我看,我也就没看,他扬言:“我要得一次真的大奖,我就复制出来,装好镜框,给您挂到墙上!”我就笑:“那何必!其实你们那次拍的榛子林就很棒,挑一张放大给我就行呀!”
  那批照片确实很精彩。杨哥和我儿子轮流开车,去了北京版图最北端的一处山村,从印出的照片上看,真是世外桃源,植被竟然那么厚密斑斓,山下野花迷眼,山上高树茂密,古老的栗子树、榛子树那么粗壮雄奇,村居村路多用山石砌就,村民男壮女健,就连那些鸡埘猪圈,看上去也古朴悦目。当然,杨哥也不忘拍些具有时代特征的镜头,比如刚刚开业的“榛子林餐旅店”,接收电视信号的“银锅”, 挎着双肩背书包的村童……杨哥挑出了三张最得意的,参加了一个严肃杂志举办的摄影大赛,那当然是不要参赛者交赞助费的,评委里有德高望重的摄影界老前辈和艺术界名流,儿子说“杨哥这次最少也是三等奖”,但是,结果却是名落孙山。那天我留杨哥吃晚饭,他有点喝闷酒的趋向,我就尽量开他的话匣,控制他的酒量。他说要把几张制作得大小不一的榛子奶奶的照片,给送过去,儿子就有些犹豫,说那地方手机没信号,而且气温降得早,把照片寄过去也就是了,何必再往那么个路况凶险的地方跑?杨哥就跟我儿子说,“你不去我去,寄去,收不到怎么办?”见我听不懂,儿子就解释,榛子奶奶是村里的老寿星,据说过百岁了,山上最粗的那株榛子树,就是她栽的。榛子奶奶直到二十几年前,才头一回离开山村,进了趟北京,在天安门前,照了张像,但是“背篓邮递员”送信翻山的时候,在山溪边滑倒,掉到溪水里,转瞬跌崖的几个邮件里,有一个就是人家寄来的照片。我就跟儿子说,你应该陪杨哥把新的照片送到榛子奶奶手里。
  他们送照片去,一进村就愣了。全村人正为榛子奶奶办丧事。唢呐吹出高昂的曲调,接着是鞭炮连串响。看到他们带去的照片,不仅榛子奶奶家人高兴,村民们传看完,最大的一张就挂在了“榛子林餐旅店”的堂屋里,住在那里的几个年轻游客也都称赞拍出了百岁老人的独特神情。榛子奶奶的重孙子告诉他们,这是喜丧,他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几个山村壮汉,胳膊交叉,组成了两乘轿子,让他们分别坐上去,随着送葬的队伍,往山顶上走。密密的树林,旋转的落叶,坠落的榛子、栗子、松子落到头上身上,让心窝好痒好甜……在山顶,那棵最古老的榛子树下,人们埋下了骨灰盒,竖起一块石碑。那天杨哥和我儿子成了山村的一员,每一户人家都跟他们称兄道弟,跟他们说常常回来,炕随便睡,馍随便吃,菜随便搛,酒随便喝……村民簇拥到村边,唢呐声声送别,杨哥和我儿子全笑着哭了。
  他们回来给我提来一兜大榛子,给我看新拍的照片,我对杨哥说:“这次拍的一定得奖。”杨哥说:“还要什么别的奖?我已经得了大奖啦!”
  “‘天鹅香皂’走了。”祁楷打电话告诉我。
  “天鹅香皂”,说的是一位女士。少年时代,我住在一个胡同大院里,她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在一个机关工作,我们算平辈,但是她比我大许多,我上中学的时候,她已经是中学教师了。我上的不是她教的那个中学,我们在院里院外遇见了,只是相对笑笑,应该说,我们关系很平常,或者说,除了曾经是邻居,谈不到有什么关系。可是,三十九年前,那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中学教师,我任教的那所中学跟她任教的中学不在一个城区,我甚至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却忽然有一天,从她所任教的那所中学,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找我“外调”,要我揭发她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以及她的“反动言行”,我愕然,不敢说不知道,搜肠刮肚,总算揭发出“她特别爱干净,在公用自来水管底下洗手,不断地撩水冲那水龙头,既臭美,又浪费”这样一条罪行,找我的人哪里饶得了我?点出“你自己的问题也不少”,跟着就亮出一套彩色明信片,我没等他们质问,赶紧说:“是我送给她的,我不对,我不对……”他们就勒令我第二天去他们学校,参加对她的批斗会,一起受教育。
  我战战兢兢地,提前到达了批斗她的现场。在那现场,布置了一个展览,采取的是鲜明对比的形式,把从她家搜出的花绸布拉吉,跟锅炉工穿破了的工作服并列对比;把她戴的小坤表,跟送煤工严冬系在棉袄上的粗麻绳并列对比;把她家描金线有花卉图案的细瓷茶具,跟清洁工用得变了形、渍着厚厚茶锈的搪瓷把缸并列对比……最后一组,则是把她平日离不开的天鹅牌香皂,跟一位工友平日使用的粗胰子球对比,我得承认,那种对比性陈列所形成的视觉冲击,再加上群体激愤的气氛,实在不能不令我觳觫,因此当批判者以“农民种粮食给你吃,工人织布给你穿,战士给你保卫国防,你却如此丧心病狂地过着典型的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堕落生活”这样的逻辑,对她进行毫不留情的高分贝值的批判时,我也就低下头,跟她一起服罪。
  那次批斗会的高潮,是把从她家抄出来的半打天鹅牌香皂(她承认因为觉得不大好买到,所以遇到在卖就买下一打),串成一个夸张的项链,挂在她脖子上,逼她跪到垃圾筒边上……唉,我真不愿把那些往事细想,多年以后,我们曾在公园里邂逅,说了许多近事,她忽然冒出一句:“我该向你道歉呢!”乍听,我一头雾水,她慢慢道来,我才知道,她指的是我曾送她几套彩色明信片的事,那是因为父亲调往外地工作,我家要迁出那个机关大院,家里清理东西,发现有几套彩色明信片,是我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女儿,在苏联留学后,回国时送给我家的礼物,明信片上是莫斯科、列宁格勒的风光什么的,想起她是中学里的地理老师,一向热心搜集各种地理图片资料,就由我到她家里,送给了她,她当时非常高兴,没想到戴红袖章的闯将们去她家“破四旧”时,抄出了一大堆“四旧”,这些明信片问题比一般“四旧”更严重,因为那时苏联已经被指斥为“苏修”,她竟然藏有“苏修”的原装货,逼问她从哪儿得来的,她邂逅时跟我道歉,说:“那时候真不该就把你说了出来……”我当然立即跟她说那个荒谬的时间段里,这实在是比芝麻还小的事情,不足挂齿。
  祁楷是当年机关大院的小伙伴,比我小几岁,他后来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先分到教育局,经历过政治风暴的连续冲击,下放劳动结束后,分配到中学里当了干部,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他先当副校长,后来成为校长,我们恢复了密切来往,是他跟我提起了她来,原来她成了他所在的那所中学的资深教师,他说,由于那一次的批斗,她就有了个“天鹅香皂”的外号,原来是一个批判性的恶谥,到后来,旧人流出新人进来,渐渐没有人清楚那外号的来历了,她自己呢,却还总是嘻嘻哈哈地自称:“哎呀呀,你看你看,我这个‘天鹅香皂’,记性越来越坏!”或者高声喊:“嘿呀,你们别跑那么快,等等‘天鹅香皂’不行吗?”
  祁楷说,“天鹅香皂”临退休前,跟他恳谈过一回。她说她觉得自己还应该算是个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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