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第48章


三十九年前批斗她的那些闯将,后来很快被否定掉了,被说成是用她这样的人,来“转移斗争大方向”,后来一律“上山下乡”,经历的蹉跎坎坷,比她尤甚,她从那以后,也就主动地在边缘生存,得以基本上平安地渡过了劫波。她说更高兴的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别的不去罗列了,如今光是香皂就有多少种?光是风光明信片就有多少种?她宣布,退休后她要更好地享受生活,要珍惜每一项琐屑的人生乐趣。祁楷说,她一直是个老处女,老早不在我们住过的那个机关大院里住,一个人住一套大单元,追求舒适、雅致,退休后这几年,听人们议论,说是“天鹅香皂”竟成老妖精了,穿起时装,在T 台上走猫步,其新的名言是“逛商场必须一个人,吃晚餐至少对面要有个人”,凡是这京城里新出现的雅皮餐馆,她总请人去品尝,也不多请,最多请两位,请得最多的,是他们老年时装秀的伙伴,有男有女……
  对于“天鹅香皂”的去世,我没有悲伤,也没有感触,我甚至觉得,祁楷没必要如此迅速地向我报道这条消息。祁楷说,她父母双亡多年,又无兄弟姐妹,更无配偶子女,去的又很突然,是在参加时装秀的休息室里,坐在化妆镜前,说了半句话,一下子心肌梗塞,根本来不及抢救。祁楷说,之所以给我打电话,是请教我,像这样一位人士,在追悼仪式上,该怎么评价她?我说,当然,要肯定她在任教期间的成绩美德,此外,恐怕也难加溢美之词;他说副校长跟他表示,这样一个以“天鹅香皂”为符码的人物,说实在的,对于我们的社会,是一种无聊的、卑微的存在,如果知识分子都像她这样,那还得了?
  几天以后,祁楷又来电话,要我去参加他们学校为“天鹅香皂”举行的追思会,我问:“有这个必要吗?”他说:“你来受受教育。”这叫什么玩笑话?我很不情愿,但那天我还是去了。
  事后我对自己说:亏得你去了,真的很受教育。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天鹅香皂”那平庸渺小的人生外貌里面,竟包蕴着那么高尚深厚的行为思想。在公证处的参与下,祁楷他们进入她的住室,发现了她的遗嘱,她将全部遗产捐献给红十字养老院,并且将自己的角膜以及一切尚能为其他生命所利用的器官捐献出来,尸体供医学解剖,不留骨灰,去世后也不要给她举行追悼会——说实在的,这还并不让我感动。令我,当然也令祁楷,令那位曾认为她不过是社会中无聊存在的副校长,以及所有参加追思会的人们感动的,是发现她有两个厚厚的本子,一个是剪报本,那里面有历年她从报纸上剪贴下的灾难性新闻:水灾,车祸,空难,矿井瓦斯爆炸,学校校舍坍塌……在每一条被剪贴下的新闻旁边,都粘贴着她的邮政汇款收据,数额最高万元最少一百;另一个里面粘贴的则是一位大学生——更准确地说,是一位原来的小学生、中学生——的来信,以及她给她回信的草稿,还有每三个月一次的汇款收据,近一年来每次都是八百元;老祁在追思会上宣布,这位受到逝者十多年赞助的大学生,从外地赶来了,大家目光集中到那位女大学生身上,她对大家说,上高中以前,她跟阿姨通信,都是汇报学习表示感激,上高中以后,渐渐懂得了神交,直到大一暑假,才到北京跟阿姨见了面,有多次深入的长谈,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阿姨跟她说起了郁达夫,当年曾有激昂的革命者鼓动郁达夫冲上街头,参加“飞行集会”,郁达夫坦言,自己的性格气质,不适合做那样的事,于是继续写他的小说、散文;阿姨问她,一个人如果喜欢宁静优雅,比如喜欢使用天鹅香皂之类的东西,难道就是堕落吗?一个人如果面对着一客冰激凌,想品那美味,就是背叛了远方还没有获得温饱还有苦难的劳动人民吗?这世界的进步,应该是多种合力所致吧?冲锋陷阵的勇士,与矜持的郁达夫,都应该是需要的吧?郁达夫后来也牺牲在日本鬼子屠刀下啊!退一万步说,你对当时那黑暗的社会不满,你把你的矛头指向那黑暗的责任者啊,不去冲击黑暗本身,而去斥责类似郁达夫那样的人“你为什么不去当烈士”,难道是公平的吗?……她说跟阿姨的深度交谈,是她生命中最可宝贵的财富库,阿姨跟她说,赞助她,以及别的人,是觉得自己不具备那种振臂一呼八方回响的救世能力,自己也就是一块“天鹅香皂”,以自己微薄的能力,以浸润性的方式,做些小事情,与那些社会改革大家“通盘解决”的雄才壮举相比,当然渺小琐碎,但这样的生存,是不是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呢?她就对阿姨说,即使您没有做这些事情,您在地理课堂上几十年的讲授,也足以令您的生命发光了……女大学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流泪,但是在场的人士有一半眼里泛出了泪光。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努力地想,“天鹅香皂”女士的生命价值,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她算一个好人是不必争论的,但她也算得是一位知识分子吗?对了,当年那种天鹅香皂,是上海出产的,用的是闪银光的深蓝色包装纸,上面有雪白的天鹅展翅飞翔的图画。如今还有这么个品牌吗?
  2005 年6 月17 日写于温榆斋
  最近读了涂光群的回忆文章,才知道1977 年我那篇《班主任》得以发表的过程远比我以前所知道和想象的还要曲折艰难。其实发表以后,那作品究竟该不该发表,以及究竟是鲜花还是毒草,争论还继续了颇久。记得1978 年初夏,忽然接到《人民文学》杂志通知,让到中华总工会的招待所去参加《班主任》的讨论会,那地方不好找,我骑自行车汗津津赶到时,讨论会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我喘吁吁地坐到椅子上,努力凝神,一环顾,吃了一惊——在座的有那么多文学界老前辈!
  老前辈之中,有严文井。他的发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反问的语气,指出我那小说里所写到的小流氓宋宝琦和团支书谢惠敏,“难道不是我们在生活里都见到过的吗?”他和陈荒煤、冯牧、朱寨等,都从真实性上为我那篇作品辩护。记得开会的那天,上海《文汇报》正好发表了卢新华的《伤痕》,会场上有人拿着报纸皱眉头看,虽然没发言,却使我隐约感觉到有种忧心忡忡的情绪,严文井等人的支持性发言,也就不仅是在维护一篇《班主任》,实际是在为逐渐引起国人乃至世界注意的“伤痕文学”的浪潮护航。
  “伤痕文学”是一种阶段性的文学现象,潮起时风靡一时,潮落后一般人都认同“社会学意义大于文学价值”的批评。别的“伤痕文学”作者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甚清楚,就我个人而言,在那两年里确实很少考虑纯粹的文学价值,总是想“闯禁区”“吐真言”,先把“四人帮”设置的文化专制的篱藩撞烂了再说!1978年我在北京人民出版社当文艺编辑,参与了《十月》的创办,筹集第一期稿子时,我拿出了一篇《爱情的位置》,为使那当时在全国尚属创举的大型文学刊物质量得到保证,创刊号开印前在东兴隆街开了征求意见的座谈会,许多文坛宿将与会,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浩劫中全国的文学刊物全都停刊了,1976 年虽然恢复了《人民文学》《诗刊》两种杂志,但到1978 年还没有大型文学杂志出来,上海的《收获》也还未及复刊,所以会上人们都为《十月》的出现高声喝彩。那次严文井也来了,他拿起拟定的目录一看,大声说:“好呀!爱情又有了位置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听不懂那话,不理解《爱情的位置》那么一个题目,在那个年月怎么会让专家到一般读者那么激动甚至震动,我们的社会生活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年轻人应该有所了解,而解决今天的新问题,一定要采用新办法,绝不能走回头路,这是我回忆起严文井那仍响在耳畔的感叹时,由衷的心声。
  上世纪80 年代中期以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乡土文学”等浪潮相继激荡而过,随着国门的开启,外来文化的进入,受西方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回归文学本性”,注重文本实验,强调语言元素的呼声与尝试多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文坛局面变得复杂了,一些老前辈又开始为“现代派”的新潮文学忧心忡忡,当然任何一种文学浪潮都是可以质疑予以批评的,我个人就一直还是坚持在现实主义的写作道路上调整步伐,对一些极端化的文本颠覆实验欣赏不来,但作为同行,我总是尽量对跟自己文学追求不同的人持友善态度。作为编辑,我也总是尽量容纳自己不会那样去写的一些新锐作品,就在这样一种情势下,我跟严文井来往多起来了。
  一般人都知道严文井是杰出的儿童文学作家,有些人知道他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负责人,但似乎很多人都不大知道,在他的晚年,最后二十年的生命历程里,他对为数不少的文学晚辈,文学探索者,给予了许多宝贵的支持与温馨的鼓励,而这一切都是在私下里,春雨润物无声,和风轻抚无迹,不求感谢,不需回报,默默进行的。有时候,我去拜访文井前辈,会遇到那样的探索者,旁听他们的交谈,对我来说,是难得的享受。从文井前辈那里,我学会了对新观念新探索新作者新现象的宽容,学会了从中汲取营养,体验到了理解人和相互学习、慰藉的人生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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