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81章


他想,一定有许多人像他一样寻死过而又缺乏勇气去死。要想了断自己谈何容易?如果死亡和散步一样儿轻松,人类至少会自动消失掉百分之八十,可能还不止……郑学礼从颓废中走出来,对着山下扯开喉咙呐喊起来,觉得胸中的郁闷依旧无法排解,这才朝天上开了那一枪。
    ——硝烟尚未散尽,耿红柳来了。
    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再次令红柳感到一阵作呕,像吃了一只苍蝇。她还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争吵:“难道就这么忍了不成?”“忍了吧!忍了吧!”“可忍字是悬心头的一把刀啊!”“那也得忍!小忍成仁,大忍成佛,这话你爹常说,他也是这么做的!”“我不想成佛!”“你能怎样?”是啊,不忍又能怎样呢?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年轻寡妇,出了这种事,肯定会有人指指戳戳说三道四,说她熬不住了去勾引人家四郎倌儿。
    红柳给郑学礼擦拭着眼镜片,像有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让她难受到了极点,而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体内的躁动。
    郑学礼身上那种特有的气味令她着迷。她幻想着把自己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躯体埋在他怀里的那种快活之感,尽管有过做女人的体验,可那种体验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种久违了的快感在体内形成了一股股汹涌的波涛,她确信只有来势汹汹的波涛才会冲刷掉一切肮脏和痛恨,她要把肮脏和痛恨丢到黑暗的风中,让它与灯笼鬼儿作伴去吧!
    郑学礼从她那双勾人心魂的复杂的眼神里,已经察觉出一个不安分女人内心的全部秘密,在这个秘密的驱使下,在这份温暖的被金黄色充分渲染的寂静里,这个十足的女人的额头、鼻子、嘴唇,甚至手臂都发出一种惹人瞩目的光晕,还有那要把自己妆扮得漂漂亮亮的坚强的意志。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魅力,是一只豹子,也可以是一只接受爱抚的小猫,在对方的凝视下,这个被本性驱使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无所顾忌的豹子,她决心要与这个男人一道去实现一个伟大而辉煌的过程。
    红柳俨然成了两个女人的综合体,时而是那个虚幻的姑娘,时而是真实的耿红柳,郑学礼完全是被动的,木木地接纳着她们,她们的手紧紧握着他,牵动着他的思想,一张滚烫的脸伏在他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唇上,这种细微的动作,令风风火火的寡妇更加情欲如狂,眸子里透出妩媚动人的光点儿。
    红柳钩住郑学礼脖子,把丰腴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滚烫而饱满的乳房快把他坚硬的肋骨溶化了,她试探着把嘴唇贴过去,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气味愈发浓郁,郑学礼被强烈的欲望和无法摆脱的恐惧折磨得十分痛苦,就在他痛苦不堪犹豫不决的短暂僵持中,她的舌尖滑入他口中,倏忽之间,她感觉到身体随之漂浮在热烈、黑暗而又温暖的夜风里,陷入一种美妙的神魂颠倒的运动之中……那一刻,郑学礼听到了被囚禁已久的野狼冲出牢笼时发出的酣畅淋漓的吼叫,搂着红柳光滑柔软的后背几近昏厥,茫然地轻呼了一声……
    后半夜的月光发出惨白的清辉,显得格外亮。这是一个宁静而疯狂的夜晚。年轻的寡妇耿红柳,把哀怨融作爱迷醉自己,去亡自己;右派郑学礼则像吸食鸦片一般,明知会毁掉自己,却在吸食中得以生命的极尽畅美;那姑娘一脸的忧伤也荡然不见了,笼罩在心满意足的灿烂下面。极度的宣泄之后,他们如同低等动物,发毛蓬乱。
67.-第四单元 困惑62
    纸永远也包不住火,雪地里更埋不住死孩子。耿红柳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犹如引爆了火药库,瞬间摧毁了人们固有的道德防线,也震碎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她像一个孤独的挑战者,迎战着无边无际的闲言赘语飞短流长。闲言赘语固然可怕,可怕的不仅仅是寡妇怀孕本身的问题,问题是她怀上了“反革命右派”的种,这标志着十几年来对右派分子改造的彻底失败。在那个荒谬的年代里,人类原始的本能一旦涂上了政治的油彩,本质的东西必将发生改变——耿红柳将付出巨大代价了结这段孽缘,或者说她必须以生命为代价来完成这场古典的生死恋。
    郑学礼毕竟是个有思想并善于思索的人,对外界的情况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耳闻了愈演愈烈的抄家,残酷的批斗,对人精神和肉体令人发指地摧残,同一种族的自相残杀,以革命的名义制造的流血和死亡,以及生产的停滞甚至是大倒退,都令他惴惴不安。
    如果说1957年那场使大批知识分子和机关干部沦为贱民的“反右”运动是“文化大革命”到预演,那么此时,这个民族才是真正是大难临头了。这个丧失理智的巨人已经抛弃了所有美好的传统。什么道德、良知和自尊他都不要了,而奴颜卑膝、贪婪、告密甚至落井下石等人类最为卑劣邪恶的品质则沉渣泛起,毒汁般侵蚀着他的肌体,大面积的道德滑坡显出他严重的病态。
    一切事物皆没有偶然,原因和结果在客观世界里先后相继、彼此制约。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些年,东荒地虽然偶有风吹草动却也没出现什么大动荡,如果不是有一天公社新来的文书下来调研“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开展情况,如果不是发现了东荒地在用“右派”教书,存在严重的右倾翻案问题,后面的故事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白凤鸣这几天相当不痛快,问题出在县革委会派来蹲点儿的陆峥嵘身上。本来,他是被派来督导社革委开展“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学习的挂职副主任,可他不务正业,一心想要干点儿别的。
    陆峥嵘是通过“三结合”进县革委的造反派头目。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本来想在县里显露一下锋芒,弄出点儿名堂来,不想被下放挂职。无奈之下,只好把战场转移到五里桥,他摩拳擦掌,烟熏火燎地伺机一显身手,可白凤鸣和其他委员却始终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今天,两个头头儿又闹得险些翻脸不欢而散,主要矛盾集中在对东荒地问题的定性上。陆峥嵘急于要烧第一把火,可是白凤鸣却一直端着盆凉水不离左右,随时要给他蠢蠢欲动的小火苗儿上泼一瓢,这让他感到既愤怒又无可奈何,相反,陆峥嵘一个劲儿的煽风点火,也把这帮坐地户儿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双方暗中较着劲。
    派出所所长成老狠儿,正在向白凤鸣汇报群众聚集在三清宫“讨药”的情况,四郞倌儿溜进来没敢打扰,知趣儿地坐在门边一张长椅上等着。成所长汇报完工作出去了,白凤鸣像没看见他,拿着一枝红蓝铅笔在报纸上划来划去。他现在对四郎倌儿很反感,公社派人搞调研,是他陪着,弄成这样,分明是他野心膨胀暗地做了手脚。四郎倌儿搭讪道:“哥,是不是中央9号文件下来了?”
    白凤鸣眼皮都没抬:“6号文件还没下,哪来的9号文件?扯淡,谁家文件登在报纸上?”他折起报纸,用笔杆儿敲了敲:“我在看刚发表的一篇社论。”四郎倌儿仍没话儿找话儿:“社论和文件差不大离,都是中央的声音。哥呀,你的政治觉悟就是比别人高,总能紧跟中央步伐……”
    白凤鸣把铅笔往报纸上一扔,仰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他:“你有话就直说吧,别跟拐弯抹角儿地我兜圈子!”乌四郎倌儿神色陡变:“哥啊,不好了,要出大事儿啦!”白凤鸣明知故问:“要出啥大事儿?是天要塌了,还是地要陷了?”四郎倌儿一时语塞,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哈哈——”白凤鸣突然怪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不是找错人啦?我知道你想说啥!”他打量着四郎倌儿,像是在看一只猴子,看得四郎倌儿心里直发虚:“哥,你这是怪我呢吧?”白凤鸣说:“我哪敢怪你,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四郎倌儿说:“没哥哥栽培,哪有我今天呐!”
    白凤鸣冲他举起手:“哎,哎哎,打住吧,你可别再忽悠我了,我可承受不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真没想到,山中无老虎——你出息个豹(暴)啊!你还知道你是啥变的吗?算啦,我也不跟你磨牙了,你也用不着跟我套近乎儿。你那点儿小九九儿,我还能不知道!”
    四郎倌儿解释说:“哥是不是以为我在领导面前做醋,说了老耿二叔的闲话啦?”在白凤鸣看来,他这是不打自招,不禁暗惊,意识到某种危险正向耿玉崑和郑学礼逼近,这似乎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毕竟这两个人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眼前这个人,犯起混来爹妈不认,自己的处境也很不妙。他忽然有点儿怕这个混人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心虚啥?”一句话,把四郎倌儿说得脸通红。
    白凤鸣的态度,明显有股怨气的味道。本来他想探探白凤鸣的底,这个底他已经探到了,看来他这个姑舅哥哥这次是不会再跟他往一个尿壶里滋尿了,毕竟人家曾经是姐夫小舅子,郑学礼和白桦离婚了不假,可到什么时候他都是孩子的亲舅舅呀,再要得到白凤鸣的支持无异于与虎谋皮。既然他不支持,那也不要紧……四郎倌儿像只被猫追昏了的老鼠,在五里桥一通乱窜,终于在砖场找到了陆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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