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82章


    陆峥嵘正在公社砖厂同烧砖工人搞“三结合”,见到四郎倌儿,放下推砖坯的手推车,示意他进场长办公室说去。
    陆峥嵘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任何时候都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露着冷冷的煞气。他带着四郎倌儿进了厂长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洗了把脸,尔后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也不说话,用下巴示意四郎倌儿喝水,这让四郎倌儿大为感动,浑身乱摸了一气,最后摸到了身边的板凳,搭上去半拉屁股。
    陆峥嵘不动声色地看着四郎倌儿,他正需要这样一个角色。在他看来,乌四郎倌儿正在慢慢变形,先是颜色上后来是形状上,最后变成了一颗怪模怪样儿的炸弹,他要用这颗炸弹,炸开这些坐地户儿精心构筑的城防,同时,他也坚信:统一思想是迟早的事,经过斗争,尚未觉悟的同志迟早是会改变观点的……送走四郞倌儿,陆峥嵘骑上自行车赶回公社。
    在那个萧瑟的秋天里,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陆峥嵘不甘沉默的心脏剧烈地加压使得血脉迅速膨胀起来。回到公社,陆峥嵘建议召开党委会,重点解决某些领导同志的思想问题。
    会上,陆峥嵘对乌四郎倌儿给予了充分肯定,而白凤鸣则迫于压力妥协了,陆峥嵘大悦,建议作出如下决议:
    一、发现东荒地的问题,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成果。立即成立专案组,要坚决肃清右倾翻案的余毒;
    二、勒令耿玉崑停职,在结论之前,先接受群众批判,由乌宝旗(即乌四郎倌儿)同志主持东荒地日常工作;
    三、吸收乌宝旗同志为专案组成员,配合专案组工作。
    这阵子乌四郎倌儿很忙,忙的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甚至分不清黑白昼夜了,俨然一副重任在肩并大有不知今昔是何年之感。
    这种异样的感觉,其症状是这样的:神经中枢时刻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走路时像踩在弹簧上,地心引力似乎有点儿不起作用了,像太空中行走一样,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他的脑子也处于半昏沉状态,很有酒至半酣的感觉,身体像鼓足了风的船帆,有种饱涨感,连他老婆都发现他有点儿不大对劲儿,跟中了邪似的,钻进被窝儿鼓捣起来竟没完到了,不折腾个大半宿不算完。而仅仅十天前,他老婆还一口咬定他患了阳萎呢,为此经常莫名其妙的跟他大吵大闹,这才几天工夫,咋现在就成了这个模样了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人和庄稼一样,旱了涝了都不行。这些变化,只有乌四郎倌儿自己明白是咋回事,这叫激情,人要没有激情,生活就太乏味了,只有时势才能创造出激情来,可他所表现出来的激情,却令人感到危机四伏……
68.-第四单元 困惑63
    耿红柳急得满嘴起泡。走投无路的耿红柳最后想到了大权在握的乌四郞倌儿,希望他身上还能残存一点儿人性,希望他能手下留情。她硬着头皮来到乌家,可是她并没见到四郎倌儿,其实是他老婆根本就没让她进大门。
    四郎倌儿老婆整天一副神仙不理的样子,她妒忌所有女人,只要是女人她都不喜欢,像红柳这样漂亮的“骚货”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见到红柳登门就像见了瘟神,用磨杆一样的胳臂横住房门,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肥厚的身躯俨然一扇门板把大门挡得严严实实,哪怕是一只母苍蝇也休想飞进去。红柳知道跟她没什么话好说,转身走了,直到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她在骂大街:“呸呸呸!不要脸的狐狸精还送上门来了……你给我等着,哪天非挂一串破鞋让你去游街不可。我就不信,无产阶级专政还整治不了一个骚货了呢?”四郎倌儿老婆先是指桑骂槐式的旁敲侧击,到最后则变成单刀直入式的破口大骂,她饲养的那条黑狗也不失时机地跟着狂吠乱咬一气,把红柳气得脑袋像个马蜂窝,耳朵嗡嗡直响。从打懂事到现在,她还没被人骂过,更没人对她这么放肆的辱骂,这要是在往常,她一定会跳起来扇她耳光,但现在她却没有受到辱骂的愤恨,因为自己已经是个“破货”了。
    黄昏犹如一台戏,甚至比戏还诡秘,黄昏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小社会,比白天的大社会故事还要多,不知道是因为有了黄昏才有了发生在黄昏里的故事,还是有了黄昏里的故事才有了黄昏?总而言之,人们对于黄昏知之不多。
    东荒地的黄昏也许就是从一头牲口打滚儿开始的:收工的社员扛着农具,赶着牲口从地里回来,劳累了一天的骡马牲口却不急于归圈,它们要在路边打几个滚儿,解除一下疲劳,宣泄一下悲愤。它们“扑通”一声撂倒,滚动着笨拙的身子,毛皮与地皮狠狠磨擦着,四个蹄子也跟着身子的滚动蹬踹起来,有的牲口还会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呻吟,既像对自己的虐待,又像是对自己的解放。这时,牵牲口的人赶紧放开缰绳,看着它们尽情地滚动,和牲口一起享受着虐待和解脱,陪着牲口宣泄完毕,他们才把牲口护送回饲养所,然后匆匆忙忙回家吃饭,等待着天黑后那场期待已久的电影……现在,我们只能说这仅仅是这个黄昏的一段序曲。
    日头尚未落山,耿玉崑对红柳说:“难得有场电影,吃了饭你也出去散散心,别整天老这么圈在家里闷闷不乐的。”他又对外屋的二娘说:“你跟红柳一块儿去吧,听说还是外国的呢。”二娘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除了不多几户人家有戏匣子,看电影是惟一的娱乐,可又很少看到。每回放电影,不光本屯各家关门上锁,十里八村的也都赶来看,年轻人跟着放映队跑,熟记很多电影台词。
    学校操场上人山人海,银幕前面挤满了人,银幕背面也站着不少人,都抻长了脖子盯着揪心的画面,有些女人看到米拉和阿费尔蒂达受刑哭得满脸是泪,而四郞倌儿则被阿尔巴尼亚女学生性感的胸脯深深吸引。突然,黑暗里一只手抓住了他的下身。
    四郞倌儿恼怒地转过头,看见耿红柳正紧贴在他身旁站着,斜着眼睛瞅他,那眼神儿分明是在警告他:你要敢吭声儿我就大喊,说你耍流氓!四郞倌儿完全清楚那样的后果,只要她一喊,所有男人都会冲他下毒手,他就会被捶得骨断筋折,小命儿呜呼,趁黑耍流氓不会得到任何人同情。他心突突狂跳着双腿战栗,不敢喊也不敢动,伸着脖子佯装看电影。银幕上,德国纳粹在对两个被捕的女游击队员用刑。他屈从于那只手发出来的坚定的暗示,装作要去解手儿从人群里挤出去,好在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银幕上。那只手牵着他离开操场,来到大队部。钻进大队部的黑屋子,四郞倌儿才略微松了口气,旋即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并且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梦境里。
    长久以来,这个熟透的女人在四郞倌儿眼睛里是天底下最肥美的骚货,所以成了他永远的白日梦,更是他夜里不变的兴奋点,甚至因此导致了他的内分泌紊乱,那原本就不缺乏营养的圆脸上,一夜之间长满了少男少女才长的青春痘儿,因为这些青春痘儿,四郎倌儿招致了他家母夜叉一顿无情的责骂。过去,摄于耿玉崑的余威,他只能在梦中实现着他的理想,现在他可以不用惧怕谁了。他想,他应该感谢这场革命,若不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这个无产阶级就只剩下做白日梦的份儿了。特别是当他察觉到耿红柳和“右派”搞到一起之后,他的心里便燃烧起嫉妒的火焰,并随之产生了一种暗无天日的忧虑之感,就像大地上的万物突然失去了阳光,生活也变得苍白而毫无滋味可言了。
    大惊过后的大喜,使乌四郎倌儿瞬间失去了方位感,渐渐地惊喜战胜了恐惧,他那颗简单又不简单的脑袋里竟也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矛盾的念头。他知道,耿红柳主动送上门来,绝非因为自己是什么胜利者,纵然这个尤物跪倒在他的脚下,也不是出于对胜利者的膜拜,傻子都能想明白,那只能是出于某种利益上的交换。既然自己不是征服者,也就不值得骄傲了——他领教过耿红柳对他的不齿,那种致死不泯的伤心之痛是旷日持久的……
    从惊吓到惊喜的过程很短,他现在把惊吓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惊喜了。他闩上房门,耿红柳近在咫尺鼻息可感,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急于伸出双臂去搂抱她,而是等待红柳有所举动,他知道这次红柳不会叫骂,也不会朝他脸上吐唾沫。过了许久,他听到一声呢喃似的叹息,面前的黑影缓缓朝炕边移动,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响声,令他的双腿又忍不住颤栗起来。
    红柳躺在土炕上,小腹微微隆起,四郎倌儿跪在她身边慌乱地拿起她的手,她没有躲避让他在手背上一通乱啃乱咬。红柳阴冷地说:“今天我从了你,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四郎倌儿忘记了危险,忙不迭地满口应承:“好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啥都答应你!”
    四郎倌儿像一条发了情的野狗扑上去,一股像骡马汗息一样的气味呛得红柳险些窒息过去,红柳想扒他的手,他反倒更加抱紧她略显臃肿的腰身,露出狗性:“你既然用身子替右派和你爹求情,我就答应你。不过,你要跟我耍花样儿,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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