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86章


我真没干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啊!我我……我当过胡子不假,可我……我手上没人命债,还冒着丧命的危险救过人哩!不信,你问问季老三,他……”
    赵殃子本来想说,季老三可以为他作证,可四郎倌儿根本就不听他那一套,戳着他的脑袋,说:“你这老狗!丧门星!少跟我说那些没影儿的事儿。还不老实?不老实就该打,该狠狠地打!”
    赵殃子心里愈发慌乱,顺嘴胡诌起来:“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被打倒,我也跑不了!”
    赵殃子开始用力抽着他那张可怜巴巴的脸,鼻血流下来,偏不擦,抹一脸红。四郎倌儿毫无先兆地哈哈大笑起来,吓得赵殃子两腿更软了,忽然想起当年为了搭救耿玉峰,也经历过这么一场惊吓,就觉得今天这场惊吓是四十年前那场惊吓的延续。
    四郎倌儿敛住笑,用力踹了赵殃子一脚,回身指着郑学礼:“还有你……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右派!你说,这些年你是怎样仇恨共产党的?你是怎样梦想夺回你失去的天堂的?你是怎样勾引妇女,把臭不要脸的寡妇的肚子搞大的?”他似无意却有意地瞟了一眼耿红柳,见耿红柳血贯瞳仁,忙避开她喷血的目光,继续质问郑学礼:“你……你又是怎样在学校里散布反动思想,毒害青少年的?”
    四郎倌儿愈说愈愤慨,站在郑学礼身后的两个造反派,紧紧抓着郑学礼的胳膊。
    佟家驹的脑海里浮现出父母被枪杀的惨景,埋在心里的刻骨仇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红灯记》里那句“仇恨的种子要发芽”的唱腔儿在他的耳畔骤然响起,令他热血沸腾,一股报仇雪恨的激情,使他像听到了冲锋号的战士,抡起手中巴掌宽的木板狠抽向郑学礼的面颊,一种歇斯底里、恶棍骁勇与杀人娱乐的快意随之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他那咬牙切齿的击打,只有想杀人、想见血的人才会这样打人。
    在挨了首次痛击的一刹那,郑学礼的脑袋“轰”地一声巨响,耳膜向大脑传递着刺痛的讯号,半拉身子一阵麻木,恶心得想要呕吐。他出于本能想大声喊叫,人们也确实听到了几声凄惨的怪叫,郑学礼很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陌生起来。台下的人开始也以为是郑学礼的叫声却又觉得不像,细听才知道那声哀号又是发自赵殃子之口……原来,四郎倌儿那一脚把赵殃子的胯骨给踹脱臼了,疼得他趴在台上嗷嗷直叫。
    台下出现了骚动,那是木板儿抽打嘴巴溅出的血浆飞到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有人拾起一颗断裂的门牙,这门牙是郑学礼的。接着,造反队员扭住身边的批斗对象让他们低头认罪,这些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佟家驹的举动调动起了造反派动手打人的欲望。顷刻之间,皮带与皮肤磨擦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来。
    佟家驹用胳膊环住郑学礼的脖子,幼稚地质问道:“你说,你还保留着哪些变天账?你是不是特别希望蒋介石能快一点儿打回来,好给你们这些反革命撑腰?”
    郑学礼被勒得透不过气,脸色乌青,两只暴凸的眼球通红。他艰难地扭过脸,冷冷地看着佟家驹,猛地朝他脸上吐了一口血水,坚定地说:“我,热爱,共产党!”
    佟家驹用力将郑学礼摔倒在地,恼怒地抄起一条板凳要砸郑学礼,被乌四郎倌儿拦腰抱住。佟家驹举着板凳直跳脚:“放屁!你咋会热爱共产党?你咋可能热爱共产党?你咋敢说你热爱共产党?你咋配说你爱共产党?你这是顽固不化!你这就是挑衅!是不肯认输!不肯服罪就是猖狂反扑!”佟家驹满脸污秽,跳脚诘问的模样令郑学礼感到十分可笑。
    乌四郎倌儿抱着佟家驹,伸长了脖子也质问道:“你说啥?你热爱共产党?热爱共产党为啥共产党要给你戴上反党右派的帽子?你一直憋着要反攻倒算!你是老账未完又添新账。”佟家驹抡着长板凳:“对你这样的反革命,就要老帐新帐一块儿算。你是罪恶滔天,死有余辜!”
    “打倒反革命分子郑学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有人带头高呼口号。
    郑学礼望着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可憎的脸,再次想到了人能吃人。他知道,和眼前这些家伙是没有道理好讲的。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想再看这个丑陋的场面,更不想看到面前这两个小丑儿。突然,他的脑袋重重地挨了佟家驹一板凳,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耿红柳见郑学礼被打倒在地,如同狂怒的母狮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挣脱了看守一头撞向佟家驹,看押她的造反队员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脚把红柳绊倒在地。耿红柳笨重的身子重重地扑在板凳上,惨叫一声,双手抱着肚子昏死过去,暗红的血水洇透了她的棉裤……
    周二嗙是营造了喜剧气氛的第二个人物。
    大跃进那年,周二嗙因为反对深翻地,被四郎倌儿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坏分子在五类分子中排行第四,这几年他得到了很好的锤炼。
    周二嗙跟其他被揪斗的对象有所不同,虽然他被排了个老四,但这个坏老四没历史问题,上推祖宗八代都是赤贫,所以,他不是被专政的主要对象,之所以被弄来当陪斗,完全是出于四郎倌儿对他的“偏爱”,属于偏得那伙儿的。
    这些年下来,周二嗙也就学精了,不再愣头愣脑地像个傻狍子,更不再满嘴跑舌头了。他也学会了见人只说三分话,剩下的七分话他宁肯烂在肚里当有机肥,也绝不多吱一声儿。在不需要他站在地中间挨斗的时候,便坐在背静处闭着眼睛不吭声儿,别人呼口号,他也跟着举拳头,不管台上什么人讲话,他也权当没听见,始终闭目阖眼。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睡觉,嘴上总是叼了一棵喇叭形状的纸烟,还左右游动,卷烟燃尽变成一截灰,弯弯着就是不脱落,谁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闭目养神还是真的睡着了,那边宣布散会,他会马上直起身来,随着大伙儿往外走,决不落在人后头。
    这时的游街批斗已经扩大到了整个公社,被抓来游斗的人挤满了七辆大卡车。
    这次挨斗,周二嗙感觉尚佳,到点儿开饭不说,还能看街景儿。浩浩荡荡的车队跑在平展展的街道上煞是壮观,略带寒意的春风迎面拂来,让他舒服得差点儿尿裤子,这让他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其实游街并不赖,比赶着破牛车横穿地垄沟子强多啦!每次游斗,牛鬼蛇神们被勒令分站在车厢两侧,一律要求低头认罪,这时候,他正好浑水摸鱼闭上眼睛打瞌睡,心里美得很。
    早春,冷飕飕的风迎面扑来,却不耽误周二嗙打瞌睡,满街的群众在呼口号,他像是一点儿没听见反倒打上呼噜了,同车的牛鬼蛇神被他的酣声吓得面如土色,有人用脚轻踢他就是不醒,游斗完了,卡车返回原地,猛地刹住,一切都好像在刹那间肃静了下来。
    季广源只剩下了一条胳膊,没站稳撞在周二嗙身上,把他撞醒了。周二嗙抬头看看天,疑惑地问身边的乌常懋:“咦,这日头都偏西了,咋还不游哇?”乌常懋斜眼看看他没敢吱声,季广源悄声告诉他:“都游完了,你光顾着打盹儿了……我的活爹呀,你可小点儿声吧,当心叫人家听见又好该找你麻烦了!”
    周二嗙憨笑着竟然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可还没等他把舌头缩回去,车下一个戴红袖标的小青年跳起来煽他耳光,骂坏分子游街还睡觉。
    周二嗙的舌头被咬破了,他瞪圆了眼珠子,毫不含糊地把血水吐在了那个小青年脸上。小青年急了,蹬着汽车轮胎要上来打他,周二嗙也不示弱,把挂在脖子上的纸壳牌子摘下来,准备还手。季广源见两个人要打起来,赶忙劝解:“这小子爱迷瞪,哪有游街还能睡着觉的人?我作证,他没睡觉……”
    “你闭嘴,你还给他作证,谁给你作证?”小青年抹了一把脸朝车上发起狠来,又过来两个戴袖标的也来劝说,小青年才没再跟他们纠缠,挥拳做了一个打人的动作,咬咬牙走了。周二嗙很感激季广源,把牌子重新挂在脖子上心里暗自得意。
    周二嗙盼着每天都能游街,最好到县城游一回,能游到省城就更好了。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去过省城呢。但游过那一次便没再游,第二天就把他们都放回去了。
    周二嗙帮着乌常懋扛着行李,走在回家的路上显得喜气洋洋,又恢复了胡诌瞎嗙的本性。赵殃子用羡慕的眼光在他身上溜来溜去,不住地感叹:“我说二嗙啊二嗙,我可是真佩服你啦,你咋像没长心呢!”周二嗙闻听,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回敬道:“我没长心?哼,我是他妈的是没长狼心。”有人接茬儿戏谑道:“这年头,光长狼心还不够,还得长狗肺。要不然你是吃肉呀,还是吃屎呀?”周二嗙听出来了,这话并不全是在骂他,却佯装愤怒地抡起行李砸过去。
    忽然,乌常懋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张大了惊恐的眼睛,冲着天空乱指,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嗷嗷嗷唔唔唔的声音,正在嬉笑怒骂的那几个人见状大惊,停止了欢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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