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88章


红柳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我,就想看看你。”郑学礼说:“你应该好好歇歇,你看看你这脸色儿,一点儿血色都没有……”闻听此言,红柳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复杂的情绪,扑到郑学礼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红柳忽然说:“不论到啥时候,我都不会忘记你……我,要走了!”红柳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身流着眼泪深深地亲吻着郑学礼。
    在整个世界都对他板起脸孔,在他的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只有这个女人抚慰着他,给他温情和幸福,望着红柳虚弱的背影,郑学礼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承受的悲伤,眼泪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红柳离开郑学礼,义无反顾地直奔山顶。石咀子下面是十几丈深的悬崖,风从峭壁下面吹上来,吹得耿红柳的头发和衣襟飘舞着,她站在高高的悬崖上面,显出了少有的平静。
    这半年多来,耿红柳一直生活在噩梦当中,她的眼前总是不断地浮现出被批斗、被羞辱的场面,看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看见了四郎倌儿淫笑着蹂躏自己的场景。自从投江自尽被赵殃子救起来,她便不再像以前一想就哭,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早已经彻底的绝望了……
    郑学礼牵着牛爬犁顺着山道下来,忽然看见很多人往山上跑,他忙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人指给他看石咀子,他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见红柳站在高高的石崖上面,他在一刹那就明白了,突然大喊一声:“红柳啊!”这一声喊把所有人全惊呆了,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
    郑学礼亲眼目睹了那个年轻的身躯倾斜着、坠落着。也许她真的看见了狂奔而来的郑学礼,也许她真的听见了他在呼喊。
    耿红柳的身躯飘然坠落,砸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虽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但还是惊飞一群在草稞里觅食的山麻雀,等郑学礼冲到跟前,那已经不再是红柳美丽的身体了……
    在东方玄学指导下的神秘主义的政治环境中,领袖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神的化身,举国万民,皆成了最易役使的政治工具,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推翻了封建帝制的国民内心那浓厚的万岁情结得以复活并急剧膨胀,到头来君依然是君,臣依然还是臣,就连小学生的英文课本开卷第一篇都是“LongliveChairmanMao!”山呼万岁的声音气势磅礴,震天撼地,这不禁会让人想起了一位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曾说过,二十年代的许多国人不过是麻木的杀头的看客,而四十年后的中国人,却进化成了为激情所惑的臣仆。
    二邋遢跑得满头大汗,像兔子被狗追着奔过桥来,子建说:“你像老母鸡附体似的,干啥去呀?”
    二邋遢连呼哧带喘地说:“我姨父,我姨父让我叫你去学校训话!”子建问:“找我训话?训啥话?你打哪旮旯又蹦出个姨父来?”
    二邋遢炫耀着:“这你都不知道?公社的田民政呗,他可是我亲姨父,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子建乜斜着他:“公社的?我又不认识他,找我训哪门子话?不去!”
    二邋遢摇晃着跟身体有点儿不成比例小的脑袋,拉住子建:“快走吧,别问这么多,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还透露了一个叫人不愉快的信息,而他却兴奋地比划着:“我还看见郑老师叫一大帮公安给带走了,还给他戴上了手捧和脚镣子了呢……”子建没有去想郑学礼为什么被公安带走,而对二邋遢轻浮的神态很厌恶。
    依旧是三天两头搞停课闹革命,即使复课了,学生老师也很少到学校来,师生们经常被当做廉价的劳力去支农。小学校的操场被雨水冲出纵横交错的沟渠,水稗草茁壮地生长着,朗朗的读书声和欢笑声已被瘆人的沉寂所代替,门窗用板条儿交叉钉着,桌子板凳摞起来,教室不再像教室倒像个仓库。二邋遢已不知了去向,子建孤孤单单地贴着墙根儿慵懒地挪着步,当走到他们班级的窗前时却停下了脚步,心里一阵惆怅。
    黑板上还残留着一行用粉笔书写的英文:Neverforgettheclassstruggle!子建清楚地记得,这句英文的发音是“难闻弗盖特得克拉斯死嘎够”,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时,他们上英语课都是在课本上这么标发音,他对这句口号闹出来的那场恶作剧记忆犹新——
    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强调了学习英语的重要性,之后她把这句英文写在黑板上,用教鞭指点着,抑扬顿挫地读着。学生们的注意力并没在黑板上,倒是对她产生了好奇。她个子不高,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很严肃,她让学生们跟着她读。
    读这种舌头在嘴里绕来绕去的东西,都显得有些畏畏缩缩,都像张不开嘴。她又强调了一遍学习英语的重要性,要求他们认真点儿。她再次领读,下面的声音如蚊子嗡嗡般小。“大声点儿!”老师大声提醒道,学生们也大声了,但声音参差不齐,如同煮了一锅猪食。
    女老师皱起眉头看着花名册,她在花名册上看到了徐长贵的名字,让面瓜起来单独念。面瓜用敌对的目光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用地道的磕巴话糊弄过前边的句子,然后夸张地喊叫着“死抓狗![strΛgI]”便有几个男生跟着复述。开始,女老师还耐心纠正着他的发音,反复纠正几遍之后,察觉出这帮浑蛋是在故意捣乱,扔下教鞭愤然离开教室,身后响起了放肆的大笑和一片“抓狗”声。这是他们最后一堂课。
    耿子建咧咧嘴,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把脸压成了一张平面图,看见昏暗的校长室里坐着四个人,贴墙根儿还站着好几个学生,有个女生还在抹眼泪……子建听不清坐着的人问什么,也听不清贴在墙根儿上站着的人回答什么,他猜想坐在四郎倌儿对面的黑胖子一定是二邋遢的姨父了。
    二邋遢的姨父身边还坐着一个白脸中年人,而与白脸人形成鲜明对比的大胡子子建认得——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派出所所长“成老狠儿”。
    去年,刮起过一股讨药风并引发了大面积癔病泛滥,这股风潮是由三清宫旁边的一棵古柳引起的。“破四旧”那年三清宫被拆除,只剩下一座古庙遗址。大柳树的树干在一人多高处有个碗口大小的窟窿,遇到刮风下雨还会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有时候散出雾气,有时候晚上还吐火球。
    据当地人说,原先有个狐仙娘娘在三清宫里住了很多年,大庙被拆之后,狐仙儿才移居到了这个树洞里。
    这位狐仙娘娘会给人看病,而且有求必应,十分的灵验。当时,赤脚医生的药箱里药品匮乏,除了几粒正痛片阿司匹林和紫药水红药水之外,再就找不出别的药了,赤脚医生的药箱不管用,有病上不起大医院,就都跑来给狐仙娘娘磕头烧香。开始,那些有病的人家还是偷偷摸摸地等到夜深人静了才敢去求它,渐渐的就不背人了,最后发展到每天都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带着二碗盖着红布来此讨药。时间一长,大树被缠满红布条儿,树下供满了钤着红记的馒头和活公鸡。
    毕竟有人不相信,这些不信邪的还偏要去看热闹。也不知道是哪来个愣头大爷在树底下胡言乱语一通,怪事就发生了——
    平常屋里的女人耍点小脾气,遇到点儿心不顺哭一通儿闹一通儿,或者嬉笑无常也是常有的。原来异常冷漠的女人,突然一改常态变得温柔体贴了,超乎正常的热烈或者风骚,男人们反倒觉得这样还真挺好。女人嘛,就该这样!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们闹腾得就出圈儿了,疯疯癫癫,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时号啕,笑时狂乱,夜夜疯狂就使得男人们无法招架了。
    这些女人变得犹如失去控制的钟摆,男人们开始着急了。自家院里、碾房里、供销社里、路口上,随处可见狂笑或者疯哭的女人,有的打情骂俏,有的扭胯乱舞,也有的倒地吐白沫。闹过之后,她们虚弱地瘫在地上或炕上,厌食厌睡,又厌做活计,不是傻乎乎地昏睡,就是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缩在炕角不动窝儿。人们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顿时慌了手脚,孩子们更是被吓得不敢哭。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纷纷涌向队委会,或者去找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从科学的角度,把这些病人诊断为群体心因性精神障碍,可又不全像,仅凭他那有限的医学知识,面对这样一群患者根本就束手无策,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家里也不安宁,他老婆也正寻死觅活呢,稍没留神,也被抓了个满脸花。人们议论纷纷,一致认为是因为拆庙引起的,你笨想吧,你把窝儿都给人家端了,不找你算账才怪!
    这件事惊动了官府,县长打电话严令当地衙门,必须坚决镇压此等封建迷信活动!捕头成老狠儿带领捕快们冒雨来到现场勘察。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湿滑的大柳树,坐在树杈上高声喊叫:“乡亲们,老少爷们,你们都别再磕头啦,磕头上供都是迷信!有白面馒头有小鸡儿这些稀罕物孝敬家里的老人多好,送这来多白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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