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89章


但他的话没人听,树下依旧是一片“嗡嗡”的祈祷声。恰巧这时,树窟窿里又飘出了雾气,成捕头从树上溜下来,从腰间掏出一把老掉牙的驳壳枪,对准树窟窿连扣了三下扳机,可却只“当!”“当!”响了两枪。人们惊愕地看着大树,雾气照飘不误,大胡子捕头愤怒地拎着卡壳的手枪,黑脸一下子变绿了。盛怒之下,下令把妖树给炸了……
    门从里边被推开,把神思恍惚的子建吓一跳。接替乌常懋的老更夫佝偻着腰,提着一只竹篾壳的暖水瓶,跟在几个学生后面走出来,看见子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子建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哪几个同学脸色都很难看……现在,屋子里剩下了那四个人,子建明显感觉有些气短。
    耿红柳跳崖自杀后,四郎倌儿大病了一场,他虚弱地躺在炕上,整夜整夜做恶梦,一忽是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耿红柳伸出双手死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一忽是满嘴血污的郑学礼搀扶着耿玉崑站在他身后,耿玉崑拎着滴血的杀猪刀横眉立目,郑学礼微张着没牙的嘴冲他冷笑……梦魇中,他大汗淋漓的挥舞着手臂在空中乱抓……
    大病初愈的四郞倌儿一下子消瘦衰老了许多,眼神和精神头儿都大不如前,可他却像从前半生浑浑噩噩的梦中清醒过来,换了一个人。看见子建也规规矩矩地站在墙根处,用少有的平和的语气说:“他们几个都已经交待了,现在轮到你啦!”很显然,他所说的“他们”就是指刚出去的那几个学生,“他们说,你知道厕所里的‘反标’是谁写的……”“什么反标?”子建怯怯地问,随即满脸窘态,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儿。听大人说,凡是偷看鸡下蛋的小孩儿,遭到怀疑时脸都要红,现在他的脸便红了。
    四郎倌儿强打精神:“有人揭发,是郑学礼指使人干的……他现在的罪名又多了一条儿——不仅是右派了,还是现行反革命……流氓。你的叔伯姐姐要不是跟他搞破鞋,也不能死那么惨……你可要跟他划清界限啊!”
    耿子建愈发搞不明白他们要问的是“反标”的问题,还是“破鞋”的问题,还是“划清界限”的问题了。成老狠儿的黑脸一直阴沉着,像正在酝酿一场风暴的天空:“郑学礼的一举一动,都在公社的掌握之中……你是革命小将,要经得起考验,更要应该知道究竟是灰热,还是火热。”
    耿子建更懵了。早些年,他只知道郑学礼是什么右派,可究竟啥是右派呀?什么是反革命他好像知道。他在小人儿书里看过,一个破衣拉撒的秃顶瘦猴儿似的老地主,在床底下埋着手枪和变天账,可郑老师哪会埋枪和变天账呢?那么,不埋枪没有变天账咋能成反革命?
    耿子建正在看着窗外低空飞舞的燕子发呆,田佩仁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响亮而奇特的喷嚏,把他吓一激灵。他偷看了一眼成老狠儿,成老狠儿目光如炬,再看一眼四郎倌儿,他的嘴角儿歪歪着现出一种病态,他又把胆怯的目光移回田佩仁的黑脸上。
    田佩仁不失时机地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又像吹喇叭似地擤了一把鼻涕,揉了揉硕大的酒糟鼻子,用皮鞋前尖儿辗灭烟头,不耐烦地说:“有人看见耿红柳临死之前跟郑学礼在一起,然后她就跳砬子了……想好没?想好了就麻溜儿说,要变天了。”成老狠儿唬着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反标’事件他脱不了干系,他更要为耿红柳的死负直接责任……天要黑了,你再不说就把你带派出所去关起来。小小年纪就蹲了笆篱子,这辈子可就完啦!”
    子建的嗓子里像堵了一块火炭,火烧火燎地疼。四周是那种令人可怖的寂静,空气中郁闷的成分迅速增加,大气压也似乎在一秒钟之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他感到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也不顺畅了。
    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操场,翅膀几乎触及地面,一种不可缓解的压抑,这种全身都能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压抑已经变得难以忍受,如果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它在迅速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能放松缓和下来的话……风刮起来了,乌云夹着闪电很快覆盖了天空,低飞的燕子不知了去向,开始是几个豆粒大的雨点,急先锋一样降临到地面上,顷刻之间,更多的雨点不容置疑地落下来,把尘土砸得四处飞溅,转眼,积水里飞溅起成片的水窝窝儿……
    季广兰看见子建被二邋遢拉走,以为两个孩子去哪玩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见要变天了子建仍没回家,急忙去牟家打听子建的去向。
    牟鸿禧正握着笤帚疙瘩,“修理”孙子的屁股呢。二邋遢趴在炕沿上,裤子堆在脚脖子上,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满脸鼻涕哭着交代,厕所上的字是他写着玩儿的……季广兰闻听,气得直跺脚。
    季广兰嘴唇青紫脸色灰白,皮肤上布满了鸡皮疙瘩,她将脸上的雨水抹去,冲着四郎倌儿嚷嚷开了:“你咋连孩子都欺负,你还是人不是人?当真把孩子吓着了,我跟你拼命!”所有的人都感到愕然,她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拉着子建又冲进雨中。
    子建隐隐听见有人说:“这疯婆子,真够厉害的!”“嗯!先抓了再说……”“抓吧!”子建心一沉:他们说谁呢?抓谁?抓我吗?不可能!哦,一定是郑要抓老师。
    其实,二邋遢说的并不准确,下午确实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找过郑学礼,可他们并没有把他带走,而是由陆峥嵘跟他谈了一次话,把白桦入狱和女儿病死的情况向郑学礼作了通报,并对孩子的不幸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劝他别太难过……郑学礼没有像常人那样睚劈眦裂,他的表情异常平静,以至于使得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73.-第四单元 困惑68
    郑学礼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来看郑先生。他没有将这些不幸的消息告诉父亲,而是破例为老父亲做了几样菜,还烫了一壶酒。他给父亲满上一盅儿也给自己倒满,郑先生示意儿子先喝,郑学礼仰脖将酒喝下,顿觉食道一阵火烫,脸颊渐起红潮。
    郑先生眯缝起眼睛注视着儿子潮红的面颊,说:“这酒量是天生的,咱爷儿俩这个酒量啊,再练也练不成个李太白……太白之酒三分剑气七分豪迈,秀口能吐出大半个盛唐来。你我虽也是读书之人……纵然是醍醐灌顶……咳!”
    老先生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接下来要说点什么。郑学礼明白父亲的意思,但他没去接父亲的话碴儿,而是夹了一口菜慢慢地咀嚼着。
    起风了,风吹得摞在烟囱脖子上的破坛子旧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窗户猛地被吹开,油灯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连风带雨灌进来,淋湿了炕里的铺盖,郑先生吃力地爬上炕把窗户关上,郑学礼连划三根火柴才重新点上油灯。
    郑先生的双颊和眼睛更加凹陷得惊人,额头上的皱痕像刀划过似的显出一道道深沟,一开口,他那长而尖的下巴像是要掉下来,但不开口的时候,又叫人觉得仿佛全人类的善良和忧患都集中在他那张苦难的脸上了。
    郑学礼看见父亲的眼窝儿中蓄满了浑浊的老泪,腿脚也像突然一下子变得不再灵便了。他端起酒盅儿,嗓音干涩地说:“爸,我敬您!”郑先生坐下来,平静地说了声:“你喝吧!”
    郑学礼仰脖又喝了一盅儿,他并没有急于将酒吞下去,而是闭上眼睛,让这股液体在口腔里自由涌动,慢慢地品味着那辛辣的滋味。半晌,他听到了自己的喉管“咕噜”一声响,鼻腔和眼窝里一齐涌满了酸楚。
    郑先生也把残酒喝了,放下空酒盅儿,用筷子敲击着桌面儿。“梆!梆!”两声,平仄有致地低吟道:
    水调乍起,
    红潮满江东风作。
    妙语珠玑谁人和,
    巧弄华章,
    换得乌纱落。
    ……
    吟罢,老先生将一杯白酒倒进嘴里,闭上眼睛久久不肯睁开,任两行老泪肆意横流。
    郑学礼闻听父亲说起读书,说起李白,现在又吟起《醉落魄》的词牌,既是解说自己也在为他唱响了悲歌,他苦笑笑,见父亲几杯苦酒下肚已经歪身醉倒,拉过棉被给他盖好,把仅有的几十块钱掏出来,塞到父亲枕头下面。他站在屋地上长久地注视着父亲,望着他那安详得如同婴儿般红扑扑的面腮,也止不住热泪涌现。
    窗外狂风大作,郑学礼跨出门,泪水忍不住汹涌而出,滚烫的眼泪流过水淋淋的脸膛,汩汩地坠落到地上。
    郑学礼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江边,屈下了他那瘦削修长的身躯跪了下去。他仅仅是跪着,尽管头顶之上的霹雳一刻没停,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任雨水在脸上冲刷流淌,任天公肆意咆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竭力向远方眺望着,没有星光也没有灯火,整个世界都是湿淋淋混沌沌的,雨水把他俏皮的卷发淋得贴在了脸上,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了日出,有的只是脚下的一片虚空,仿佛耿红柳从高高的山崖上纵身跃下却没有坠地,而是牵着女儿在无垠的幽冥里漂泊,无底的寒泉使她们的手拘孪着,握着虚空,他也跟着她们一点一点地朝着黑暗的无底的深渊中沉没,再沉没,直到冰冷的江水呛进了肺管,他才又一次想起了老父亲,瞬间他感觉到泪水依然是滚烫的……
    暴雨纵情地泼洒了一夜,这是一场罕见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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