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98章


    当年,陆峥嵘利用乌四郎倌儿等人,为了实现个人的政治理想,迫害郑学礼诬陷他畏罪自杀。法官宣判时,没有说明根据什么法律第几条第几款量的刑,只笼统地说:“本院为严肃国家法律,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特依法判处反革命分子郑学礼有期徒刑五年……”
    宦海沉浮,世态炎凉,恢复工作以后的郑学礼人格和心理上都出现了极度扭曲。自从经历了耿红柳跳崖那个血肉横飞的场面之后,他总是梦魇缠身,总能梦见血肉模糊的耿红柳躺在悬崖下或是站在他跟前哭泣,郑学礼的灵魂变得不再完整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反映出一种病态,他的内心时常被冷漠、仇恨和莫名其妙的愤怒所占据着。
    二十多年来,中国人经历了无数的灾难,在这些灾难之中,除了那些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外,灾难的核心便是人整人。现在看来,在灾难时期跟着整人,灾难过后便不再整人的人,是一个介乎于好人和坏人之间的庸人;在灾难时期整人,在灾难过后还在整人的人,这个人是坏人;而在灾难过后,以清算灾难的名义去整曾经整过他人的人,则是顶级坏人——郑学礼现在便是最后这种人。如果说,在当年的政治高压下,白桦跟他离婚是迫不得已,那么现在,白桦只能忍痛把他从心里抠出去了……
    原来,田佩仁在情况通报会上没能说服陈营长于心不甘,便来到县里寻求支持。白桦既是一县之长,又是县委征兵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县人武部动员科长在碰头会上,将田佩仁的意见如实作了汇报,白县长听后当场拍了桌子。会后,她把田佩仁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挨了县长的批评,田佩仁心里老大不痛快,直骂自己是秃和尚不识法术。
    这些天,耿子建简直就是度日如年,一忽梦见自己穿着军装,乘坐卡车驶向不知名的远方,一忽又梦见那身军装穿在二邋遢身上,神气活现地围着他转悠,像是故意气他。
    难过的日子终于以陈营长的家访划上了句号。几天后,耿玉崑呵呵笑着把《入伍通知书》送到子建手上,这个举动表明了一种态度,同时也是给三弟传达一种信息。当天夜晚,子建却忽然不忍离开这个家了,毕竟父亲已经老了,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享点晚福,自己一旦走了,父亲将倍受那难以忍受的孤独的煎熬。
    躺在炕上,耿玉霖近于梦呓般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放心走吧!子长十五夺父志,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儿。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出息了我脸上有光彩,全家人也跟你沾光儿,混不好你再回来,东荒地咋也能给你一口饱饭。”
    自从见到陈营长,听到二哥那几声呵呵的笑,耿玉霖便改变了态度,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你也不用惦记我,还是那句老话儿,一只兔子一把草……咋也饿不着我。尘归尘土归土,到哪站歇哪店。放心罢,我这条老命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再说,还有月儿呢,她能给我养老送终!”
    这年冬天来得早,刚进十一月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山峦原野一片缟素,昨夜的一场大雪,又增加了积雪的厚度。箭杆儿河还在流淌,只是岸边浅水区结了冰,冰面上也积了一层雪,河流窄了许多,桥两端被雪埋着,桥面上的雪有尺把厚。
    子建去县武装部领军装一夜未回,乞月儿一夜没有睡安稳。
    乞月儿站在河边向远方眺望,仰脸望了一眼天空,太阳如豆,一只雀鹰翻飞盘旋忽然停住了,像在蓝天上凝固住了。一股雪尘迎面扑来,把她吹得摇晃了一下,她不知道还要站多久,身体已经发僵,甚至心都僵硬了,双脚麻木可以跺动跺动,双手冻僵了可以呵呵热气,心若是被冻僵了该怎么办呢?
    乞月儿站在河边上触景生情,眼前已不再银装素裹,河面上泛着欢快的浪花——她记起了那些快乐的日子:大河是他们的天然浴场,天热的时候总是男孩子洗完,女孩子才肯下水。有一次子建他们泡起来没完,乞月儿一气之下窜上河堤,俩手捂作喇叭高喊:“该换班啦!”谁知水淋淋的子建光着屁股站起来,吓得乞月儿脸色顷刻白转绯,手指竟打叉捂在脸上,直说没看见。子建忙双手遮住羞处,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乞月儿不知不觉眼窝一酸,下嘴唇竟咬出一道血痕她竟然没有知觉。
    乞月儿举着爱情的旗帜站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她的红棉袄在白茫茫的雪野里犹如一粒色彩艳丽的冬青的果实。就在她即将绝望之际,眼前豁然亮了,一瞬间脑子里溢满了温暖的春风,她记得她是飞奔着迎上去的,可实际上却是朝回跑:“妈,姐,叔,快出来——!子建回来啦!子建回来啦——!”
    房门被推开了,一团白雾裹着姐姐们涌出来,后面跟着季广兰……
81.-第五单元 春暖75
    十五年后……
    滨海市濒景龙湾花园别墅小区繁花似锦,不断传来海浪拍击礁石的阵阵涛声,别墅区在一片开阔的平畴间错落有致地建筑起几十套2-3层的独幢小楼,透过落地阳台的玻璃可以远眺海景和古炮台的遗迹。
    陆军中校耿子建抱着骨灰盒钻进汽车,如释重负地嘘出了一口气,戴筠调整好后视镜和座椅的角度,侧过头冲丈夫一笑,问道:“都好了吗?”耿子建说:“嗯,走吧!”戴筠系好安全带,发动了汽车的引擎,乳白色宝马轿车静静滑出别墅区。
    老军人耿玉峰的骨灰,在滨海市殡仪馆已经存放了整整五年,按照东荒地的风俗,尽管他没后代,而且还是个“不全之人”,但也该进祖坟了,这叫“落叶归根”。耿子建这次是专程护送大伯的骨灰回东荒地安葬的,而戴筠——汉旗文化交流与发展有限公司的总裁,陪丈夫回老家却还是头一遭。汽车刚行驶入人民广场环岛,天空骤变,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像敲鼓,街面上雨雾茫茫,戴筠打开雾灯,车速明显慢了下来,转眼又被车流和雨雾吞噬……
    候车大厅里熙熙攘攘,窗外大雨滂沱,整个城市都处在暗无天日之中,偶有几道闪电划破乌云,照亮天空也照亮了透明的玻璃幕墙,玻璃幕墙宛若一个巨大的水帘,耿子建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感觉自己俨然是只置身于水帘洞中的猴子。
    旅客们显得慌慌张张行色匆匆,耿子建跟在妻子身后通过检票口,嘴里直嘟囔:“哼,我算品好了,错了别出门,只要我一出门就准变天。你就说吧,刚才还响晴勃日的,转眼就下这么大……这到底算什么呀?看来,我就是这个命啦!”戴筠拖着旅行箱,扭头看了一眼自问自答的丈夫没去理他。
    4233次列车正点发车。时值暑假,多数铺位被学生占据着,朝气蓬勃和肆无忌惮地说笑在车厢里乱窜,只有耿子建的上铺一直鸦雀无声,两个热恋中的大学生激情四溢,毫无顾忌地胶着在一起,他们不知疲倦地吮吻着,很投入也很忘情……进入九十年代,大学生谈恋爱已经到了无所顾忌的程度,多少年来的道德禁锢已经土崩瓦解,才使得这一代年轻人的情欲如同脱缰的野马泛滥肆意。社会的宽容度无限扩大,没有人再去用所谓的传统道德规范限制他人的行为了。
    耿子建冲戴筠不怀好意地笑着,见戴筠朝他直翻白眼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朝洗手间走去。从洗手间出来,他仿照别人的样子点燃一枝红塔山香烟,抽了几口,不仅没体会到有什么趣味,反被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索性把大半截儿香烟灭掉,扔进悬挂式烟缸里,回到铺位上还是觉得嘴里苦辣辣的。
    列车以每小时16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让耿子建感到格外舒畅,敏感的交感神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撩拨得异常兴奋,直接引发了他那不可告人的毛病,而且愈发地难以自持。
    戴筠凑过来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耿子建故意装糊涂:“哪有什么味儿?”戴筠很严肃:“男人学坏四十开外,这话说得真对!”耿子建问:“什么真对?你到底闻到了什么?”戴筠反问道:“是不是去吸烟啦?学会了么?”耿子建不置可否地笑了。
    戴筠说:“吸烟没用!我怎么说啦?对!我说过,农民都这样!你还别不服气,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依你现在的样子,是因为激动和精神紧张,导致了肾上腺素升高——这就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学说最典型的表现……我才弄明白,我说你怎么不让开车回去呢……”耿子建问:“为什么?”戴筠说:“你在寻找一种感觉,对不对?还拿我当陪绑的……怎么样,感觉找到了吗?感觉好吗?”不等耿子建说话,戴筠又逗他说:“咦,我忽然发现,你怎么好久都不脸红啦?”耿子建很严肃的说:“耿子建同志已经不脸红了……耿子建已经没脸啦!”戴筠说:“我看也是。”耿子建问:“什么就你看也是啦?”戴筠说:“哈,就是!”耿子建看见她有点幸灾乐祸,也知道她是在故意拿他寻开心,便皱了皱眉头。他不是不懂幽默,他知道,幽默未遂的感觉很不爽,也挺没意思,所以他轻易不敢在妻子面前玩幽默——这个病根儿也是跟戴筠落下的。
    见他表情怪异,戴筠断定这家伙一定在想巴甫洛夫那个著名的实验,强忍住笑将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耿子建接过来忿忿地咬了一口,“咔嚓”一声,顿时失去了小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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