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104章


    乞月儿是在她二十岁生日后的第二天出嫁的。她的生日是七月初七。七月初七,本是牛郎与织女幽会的日子。
    屋里闷热,蚊子多得碰腿。耿玉霖不停地吸着烟,苦涩的烟雾令空气浑浊不堪,他的叹息更增加了一层苦闷。姐姐们围坐在炕上默默无语,从县城赶来送亲的二舅妈,扯着两股线绳给乞月儿开脸儿,奶胖儿注视着乞月儿似若有所思,见季广兰用头支着箱盖儿,吃力地翻找着什么,好奇地问:“姑,你找啥呢?”
    季广兰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固执地翻着。翻了老半天才从箱底下翻出两双趟绒面布鞋。她把布鞋交给二舅妈。想起几年前二人曾经说过的那场笑话,二舅妈忍不住心内一阵酸楚。她收起线绳,苦涩地看了一眼季广兰:“我说妹子,啥事都不能一厢情愿。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俩孩子没缘无份,你就别想那么的了……”四姐把一碗手擀面条放在炕桌上,乞月儿看都不看。二娘在一旁劝道:“好歹吃一口,也算在娘家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应个景儿,你也得吃一口哇!”乞月儿拿起筷子,刚把面条吃进嘴里,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
    乞月儿记得,也是她生日的那个晚上,她和子建吃了母亲擀的面条和煮鸡蛋。母亲在葡萄架下铺了一张草席,说夜静更深的时候,童男童女能听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窃窃私语。
    天幕上的织女星明亮牛郎星也明亮,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银河,恒定的距离一年相会一次。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结果窃窃私语一句没听着却下了一场小雨,母亲说那是织女的眼泪。那时节,空气潮湿,葡萄叶子闪着泪光,牛郎星闪着泪光,织女星也闪着泪光……
    迎亲的队伍还没到,乞月儿已是双泪长流。都说世上的闺女在离开母亲的土炕去另一个作妇人的土炕时,都要哭天摸泪一番,可乞月儿却哭得异常悲戚。她哀告道:“妈呀,你再给我梳一回头吧!”
    季广兰把乞月儿的头发散开,乞月儿的头发如同黑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她今天才发现女儿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地盖住了双肩、胸脯和膝盖,一直垂到炕沿上。
    季广兰把女儿的头发兜起来提着,把木梳齿儿梳进厚厚的发绺里,劝女儿不哭:“月儿是个要强的孩子,我的月儿不哭!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呐,都是这样儿,嫁给谁都过日子。感情是个啥呀谁也说不清,看不着也摸不着,时间一长就慢慢都有感情了。不说别的,养个小猫小狗儿的长了也有感情。妈知道你的心里放不下天赐,可他还能回来吗?就是他真回来了,你还敢指望他稳稳当当种地过日子吗?还是早点儿死了这条心吧,啊!”
    “天赐没良心!”这些天,乞月儿不知道在心里骂了他多少声。此时,她的脑子木木的,不再骂天赐没良心的话了,而是装了另外一个问题:从今夜开始,她将要对过去的生活和许多年轻的梦想划上一个沉重的句号,迎接她的将是一种陌生的生活,要面对一个陌生的人群,将要成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的妻子,成为那个男人的家庭成员之一,从今往后就将永远离开这个家了。
    这个念头使乞月儿的心情如同铅块一样沉重,并不停地坠落,坠得心生疼。后来,脑袋也如同灌满了铅,使她无法抬起头来,无法再高扬起她那张灿烂的脸了,母亲的声音变得古怪起来,那声音不仅古怪而且叫人心烦。
    季广兰把乞月儿的头发梳理得溜光锃亮又抹了头油,最后将一根银簪别在她大大的发髻上。这是自己出嫁时母亲别在她头上的,现在又别在了最小的女儿的头上。一个发髻儿一根银簪,改变了乞月儿的少女模样。当母亲将一块红绸盖在乞月儿头上,顷刻之间她觉得眼前一片红光,周围都是红色的——红的墙壁,红的人脸,就连窗外的天空也都是红彤彤的血色……
    接亲的车马之声响起来,院里院外一片喧闹。
    “孩子,过了二十年了,往后这个家就变成你的娘家了。结婚不比别的,是两口子一个锅里吃饭一铺炕上睡觉。做女人的不管嫁给谁,不管乐意不乐意头一宿总是要过的,别管啥没见过的事情,你心里想着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一闭眼一憋气等天亮了就都过去了……月儿啊,别光哭,舅妈跟你说的这些能听得进去不?听不进去那就再看一眼这个屋子吧,看完了也好该上车了。”舅妈的声音同样古怪,乞月儿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身体像个气球一样漂浮起来。
    乞月儿穿着一身红衣裳,在炕上跪着臀部坐在脚上,给季广兰和耿玉霖磕了一个头,凄声道:“妈,叔!女儿往后不能再侍候你们了,你们要照顾好自个儿啊!”浑圆的臀部翘在那里半天没有改变姿势,久久不肯抬起头。
    奶胖儿抱住乞月儿的胳膊哭着说:“姐,你不和我天赐哥好啦?你该和天赐哥好!”
    “天赐丧良心了,他的良心让狗吃了……往后,谁都不许再提他!”耿玉霖恶声骂道,乞月儿终于失声大哭起来。
    新郎倌儿进来行礼了,四姐搀起久跪不起的乞月儿,大姐温柔地在小妹耳畔轻声细语地劝解道:“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得太甚……女人迟早都要过这一关的。”她搀扶着乞月儿缓缓从炕上下来,将她的手交到新郎的手上。
    乞月儿被新郎倌儿牵着,心里连连叫苦:我的好姐姐呀,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妹妹的心思啊!她恍惚觉得,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因为天空是血色的,太阳也是血色的,周围的一切都是血红血红的颜色。
    闹新人的笑啊闹啊,鞭炮响过烟雾腾腾,乞月儿迈过了门口的炭火盆……乞月儿对新婚那天的许多细节没有记忆,只记得在红彤彤的盖头下晕天倒地的被人拖上炕,脱了衣裳当了妇人。可又不像妇人只是身子破了,像截木头……由少女变成少妇的过程很简单,就在被这个称为丈夫的男人压在身下的那一刻便完成了这一转变。
    事后,乞月儿恍惚记得,在慌乱中她的下身传来的一阵刺痛和鼓胀叫她难以承受。“不,”她惊叫起来,“不行!”她还记得泪水从眼角一直流淌进了耳朵里。身体的刺痛还可以忍受,而心碎的痛感却是无法承受的,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渗透着鲜红的血液,让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快要完结了。她在想,自己为什么流泪,是因为自己生命将要完结,还是对那段已经完结了的生命的缅怀?乞月儿只觉得昏昏沉沉,崭新的枕头被泪水浸湿一片,哭得新郎倌儿直发毛,傻愣愣地看着美丽却哭泣的新娘。
    新媳妇新三天,三天之后新媳妇回门再转回来,新媳妇的痕迹就淡了。
    新婚半载,乞月儿的变化愈来愈明显。首先是头发更加乌黑起来,肩膀也浑圆厚实了,胸脯更加高耸起来,其他没有什么更多的改变,只是每夜要没完没了地被男人压在身子底下,重复着相同的内容,若不是日渐隆起的腹部给她带来将做母亲的喜悦,她简直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何乐趣,相反的倒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楚,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旺盛的体力和精力。也难怪,这个男人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久旱不雨,那情形就像一棵禾苗干旱了多少年,如今娶了漂亮的乞月儿,那还不如同天降甘霖如胶似漆?!
    婚后的生活静如止水,看不到涟漪更没有风浪和潮涌,和所有的新嫁娘一样,新嫁娘的生活是平静的,平静的日子好过。
    过去的生活从成为女人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乞月儿用带血的眼泪祭奠过了,她的心绪正逐渐趋于平和,过去的一切也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遥远的东西很容易被人淡忘。
    乞月儿的性子本来就温和,嫁了人更温柔得像水一般。什么是爱情?她知道这两个字不好随便说出口,但她和所有女人一样,追求着它享受着它,她也曾为它欢乐为它苦恼,尽管很神秘又是那么不可琢磨,可是,这半年来,男人踏实能干,小两口儿知冷知热,感情也逐渐深厚起来,她便觉得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大道上化得水淋淋的,只有树影下的冻脚窝里还结着一块白冰。那些冰很薄,空着,脚一踩就碎了,下面的泥水溅上来,弄得鞋面上裤腿上黄蜡蜡的。二邋遢赶着大车迎面过来,拉外套的小儿马不走正道儿,不是打横就是尥蹶子,甩了她一身泥点子。
    “该死的二邋遢,你个挨刀的!”乞月儿把柳条筐往锅台上一放,轻声骂了一句转身进了里屋。
    乞月儿三番五次劝母亲跟他们一起住,可母亲很固执,每次都说:等天赐回来再说吧,不能当兵回来连家都没了……违拗不过母亲,乞月儿只好和丈夫把户口迁到了东荒地。
    迎面墙上挂着的一面大镜子,乞月儿满心欢愉地端详着镜子里面那个端庄俏丽的小媳妇。镜子里的小媳妇果真是自己吗?难怪丈夫没黑没白的像个贪得无厌的馋猫……乞月儿从镜子里看到被冻得通红的脸上沾着几星儿泥点子,她把嘴角儿上的泥星儿一抹,泥未干像长了胡子,忍不住嘴角一翘笑了。
    女儿被姥姥抱去玩了,还没有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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