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103章


一个男孩伏在饭桌上写作业,不时地咬着铅笔东张西望。擦桌子的服务员戳着男孩的脑袋,说:“一写作业就心不在焉……你要再不好好念书,将来就得像那两个叔叔去当兵,才能混口饭吃。将来能有啥出息?”
    耿子建闻听这话险些呛着,脸腾一下红了,这女人嘴也太损了。他忽然想起刘兰芳说评书时总爱说的一句话——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他翻了翻白眼儿,冲那孩子说:“你妈说得对,等你长大了可不要当兵,喝我这二分钱一碗的菠菜汤。”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说好,忙抱歉说她不是那个意思,耿子建却严肃地走了。
    从昨天到现在,耿子建的思维始终处在混乱状态,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顺序,所有的往事都在脑海里跳跃,像电影蒙太奇的闪回,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探亲的情景,那是他当兵后的第一次休探亲假——
    东荒地很难见到穿制服的人走动,耿子建跳下汽车,立刻吸引了一帮孩子看稀罕。他们尾随着耿子建过了桥,其中有两个孩子奔到前面,气喘吁吁地向季广兰报告:“三奶奶,我天赐叔回来啦!”季广兰平静地拢了拢头发迎出来,果然看见个拎着旅行袋的英武、健壮的青年站在她面前。
    听说天赐回来探亲,来了不少人,季广兰快乐地招待着村里的干部,屯中的长老,还有耿子建的同学、好友。南北两铺炕坐满了人,白凤鸣也在其中。
    “文革”后期,白凤鸣被气出心脏病,就一直赋闲在家。在季广兰看来,像白凤鸣这样的人物能来到她的土屋里坐上一回,应该算得上是家族的荣耀,这在过去是不敢想象的。遗憾的是,这份荣耀来得太迟,迟得只能由她一个人来承受,她似乎有些难以承受这份光荣。
    夜静更深客人尽散,屋地上被烟头和瓜籽皮、糖果纸覆盖,土屋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季广兰推开窗户,让新鲜空气灌进屋子,她打了一盆清水,掸在地上,杂物被扫起露出发亮的地面。
    耿子建躺在土炕上,季广兰盘腿坐在他身边,为他缝补衬衣上的一个小洞。季广兰不时撩起衣襟擦着眼睛,明亮的电灯对于她来说作用不大,她只能摸索着做着针线活儿。满头的银丝和隆起的脊背,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光环,令耿子建心底涌起一阵冲动。
    季广兰听着耿子建均匀的鼻息,以为他睡着了,停下针线把衬衫放在腿上像是在酝酿着一种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犹豫着伸出手来,抚摸起耿子建的面颊,从头顶一直摸到下颌……耿子建不敢睁眼任凭她抚摸,泪水却忍不住涌了出来,她意外地触摸到了泪水,缩回手抱歉地说:“眼神儿不行啦,看不清啦。”耿子建心头一热,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击,扑进季广兰怀里,嗓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妈——”耿子建还是第一次深情地叫季广兰妈妈。季广兰百感交集,一把将耿子建揽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后背,喃喃自语:“嗳,嗳,嗳,好儿子,我的好儿子,我寻思这辈子也等不到你叫我一声妈了呢。”
    一只秋天的蝴蝶跟随着耿子建翩翩飞舞,牵牛花嫩绿色的藤蔓爬满了篱笆,蜻蜓骄傲地翘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竖立在篱笆上和苞米的梢尖上。二邋遢在帮长贵家夹障子,长贵的儿子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拿着根树枝捅蚂蚁洞玩儿。长贵和二邋遢都不怎么说话,徐长贵扶着障柈子,二邋遢使出全身力气,可徐长贵还是不停地喊:“勒,勒!勒——!”
    二邋遢抬起一只脚蹬着,用力绞紧手中的榆树靿子,徐长贵还在不停地说“勒”,二邋遢便咬牙切齿地用力再勒。二邋遢愈用力,徐长贵的脸愈红,可嘴里还是不停地说“勒”,过了好半天徐长贵才说:“……勒手啦!”二邋遢听说勒手了赶紧松开。
    徐长贵抽出手来不住地往手上吹气,二邋遢看他疼得咬牙跺脚,哭笑不得地说:“你光说勒……谁让你不早说勒手了?”徐长贵涨着脸,说:“废,废话,我……我,我要能……早,早说……还,还硬挺着让你……勒……勒呀!”看见耿子建走来,徐长贵忙迎上去跟他搭话,张了半天嘴还是让二邋遢抢了先:“听说你要回部队了,不能再多住些日子吗?”
    耿子建挥手逮到一只落在苞米叶上的蜻蜓,抱起徐长贵的儿子用蜻蜓逗着他玩儿。孩子长相像父亲,一双好看的眼睛不哭不笑也不接蜻蜓,怔怔地看耿子建军帽上的帽徽。耿子建张开手将蜻蜓放了,也忍不住笑:“我也只听见他一个劲儿地说勒……看看手指头勒破没有?”耿子建把长贵的孩子放在地上,那孩子依然盯着他看。
    耿子建说:“再不走就超假了。”徐长贵说:“还……还,还回来吗?”耿子建说:“当然,怎么会不回来呢!”二邋遢感叹道:“你现在是大军官了——官身不由自己啊!”徐长贵语调低沉,面带忧伤:“几时走,我……我……我们也好送,送送你!”耿子建才发现,这俩家伙原来都是多愁善感的人。
    季广兰正在和面,耿子建把军装挂在墙上,舀水洗手准备帮忙,季广兰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肥皂盒,擦去浮灰递给他,耿子建打开盒盖,看见有块用过的香皂。香皂很久不用了,挺干。
    季广兰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妈给你包你爱吃的酸菜馅饺子。待会儿,给你二娘先送一碗,让他们也尝尝……明儿早晨再叫他们来一块儿吃,也算给你送行了!”耿子建问:“这个季节,哪来的酸菜呀?”
    季广兰笑而不答,耿子建忽然想起来,这几天屋里老是有股怪味儿,顿时明白了。
    耿子建环顾着眼前的一切,无一不在勾起他的记忆:房梁上钉的铁钉,挂着两只牛皮纸口袋,那里面保存着耿玉霖生前最珍爱的两顶貉皮棉帽;还有那只用牛腿骨做成的,已经泛出赤红颜色的纺槌儿,那是生母刘翡翠生前用来捻麻绳的纺槌儿;还有摆在箱盖上的老式座钟,以及座钟两旁摆着的陶瓷帽筒,帽筒里插着的鸡毛掸子……所有这些都保持原样儿。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老宅子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使得潜藏在耿子建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得以复活。
    耿子建擦着手:“怎么也改不过来,不是酸菜馅就感觉不是饺子。”季广兰有些不理解:“走南闯北的,啥没见过呀,咋还偏恋着这口儿?”耿子建擀着饺子皮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难忘记家乡的这口饭菜!——人可能都这样!”
    刚包好的饺子摆在盖帘上漂亮得像元宝,一个个精神饱满。季广兰往锅里添了两瓢水,说:“和你差不多的姑娘小子都成家立业了,就你还没有个着落呢……长贵的小玍儿怕是都能满地跑了吧?”
    耿子建说:“嗯,长贵比我有出息。我才刚儿看见他儿子了,比他小时候强多啦!”说着,往灶膛里添着几块柈子。季广兰说:“等回部队,也麻溜儿寻个合适的姑娘,领回家让妈看看。真有那么一天,见到你死鬼爸爸我也好有个交代!”
    耿子建说:“我现在还年轻,不着急。”季广兰问:“都多大啦,还不着急?”火被压灭了,耿子建低头去吹,呛得他咳嗽起来,季广兰递过毛巾,耿子建蘸了蘸眼角儿重新点燃灶火。炉膛里红彤彤的火焰照亮了他的脸:“我去抱点儿柴禾来……”他拍打着身上的木屑,擤了一把鼻涕出去了。
    耿子建拾起柴禾放在臂弯里,一抬头,看见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站在他跟前,落日刚好照在这对母女脸上。女子说:“听说你回家探亲了,一直惦记回来看看你,可总也不得空儿。”听声音,耿子建辨认出是乞月儿。一低头,不猝看到一双白布圆口鞋,问:“你这是?”乞月儿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那个印记顿时像雪地里的一点绯红兀显出来,那形状又像一只人的手形,像被小精灵在额头上摁了一下。
86.-第五单元 春暖80
    乞月儿的白鞋,是给男人穿的。
    耿玉霖头疼得愈发频繁,眼睛通红,鼻子总流血。忽然一日,他对季广兰说:“如今,我也没啥大牵挂了,就是月儿的婚事是我一块心病。姑娘一年比一年大了,趁早给她张罗个好婆家,我也静心了……”
    最初的日子,看到儿子用过的、碰过的东西,耿玉霖都会惆怅一番,现在,他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是儿子把他精心构筑的象牙塔毫不吝惜地打碎了,这令他伤心不已。
    耿玉霖要刻意淡忘儿子却怎么也做不到,不知底细的人好意探问,他只用鼻孔哼一声。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会一反常态,耿玉霖的表现是骂人,骂过了心情会好一些,可见着乞月儿的乖巧孝顺,便又引发新一轮对儿子的痛恨。乞月儿懂得叔的心思,把叔对她的疼爱默默记在心里却不好表白什么,更不敢流露对子建的思念。现如今,尘埃落定大势已去,耿玉霖要按照自己的理想标准给乞月儿找一个比儿子肯下力的好男人,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也算是对儿子欠下的这段孽债的一个补偿。
    这年夏天乞月儿嫁人了……其后,耿玉霖突发脑出血病故了。当时,各大军区仍处在对越轮战状态,耿子建所在的部队处于甲级战备,他没能回来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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