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28 舍乎得乎 一


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案前摇晃着住过的竹笼子,一面暗暗感慨我随遇而安的能耐,参嵎山那么广袤的地界住上了数万年,却没想到还可以在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笼子中甘之如饴。
    先自我赞叹一下,我是个具有怎样宝贵精神的神灵啊。
    再转过头时,意料之中地对上了满眼清新。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雪莲,十分知足地赞美:“夫君大人,你真是厉害极了。”
    澈缓缓地笑,“缩地之法不是白学的。”
    “用来给一只馋嘴的鸟找吃的,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谁让那馋嘴的鸟是小生的娘子呢。”他浅浅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好芃芃,叫我澈就可以了。”
    我缩缩头,笑着看他,他的眼睛里星澜闪烁,初见时就曾溺了我的五感神识。遂感慨道:“澈,你这眼睛以后可莫要被太多女孩子见到了,不然我很可能成为弃妇啊。”
    他偏了偏头,“好。”
    “你答应得太痛快了吧,”我笑道,“开玩笑而已,你们凡人不是最恨女子妒心重的么。”
    “我自是不同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芃芃你的妒心愈重,我才愈高兴,这说明在你心里盛满了我啊。”
    我觉得从牙根到喉咙漫上一股酸劲来,赶忙准备将话引回正轨,“那么,你今天无事需做了么?”
    “听你的。”
    我赶忙摇手,“这我哪里做得了主,之前你不是也会突然间不知何处去了的么。”
    他皱皱眉,突然转身坐到了桌案后头,“我今天哪也不去了,只陪着你。”
    这是赌气,还是赔礼?我诧异。
    “还是莫要了罢,”我干笑道,“要不,那日咱们将邢小姐送去了轮回,却没同刑员外说上一声呢,做好事不留名一向不是我的风格嘛,去讨点赏钱如何?”
    他的长发从肩头泻下,左边的眸子隔着发丝瞧向我,“只是去讨赏钱?”
    我决定说实话,“我那花儿朋友估摸着还郁闷呢,得去劝劝他。”
    他又皱了眉,末了抿着嘴唇,“芃芃你愈发像个凡人了。”
    我以为他看出什么来了,赶忙道:“他也不是人呢,大家惺惺相惜而已,如今正算是他修行的紧要关头,成仙灵还是妖神只看此刻了。”
    他只是攥着案上的笔发呆,我战战兢兢看着他,终于他起了身,“走罢。”
    我吁上一口气,负罪感十足地跟了上去,也不知怎地,澈面对着我却沉默的时候,我便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忐忑。
    大概这个就是被称为在意罢,我摇头,不光身子,连心都真是愈来愈像凡人了
    终而发觉凡人是不好当的,以前飘飘忽忽地行走,如今却只有脚踏实地了,也不过才走到刑家外墙,腿就酸得发软,天知道这些人成日里不停地行走还虎虎生风是怎么练出来的。
    澈简单报了名字,我们就被恭敬地请了进去,我留他在前堂和伤心落魄好事被砸的刑员外周旋,自己很没有义气地溜到了后园。
    自从澈算了这后园同刑家钱财紧密相关之后,此处就被很严密地保护起来了,艰难地翻过带刺的竹篱笆,发现没了神祇的眼神,连鸡冠藏在哪处都看不到了。
    遂很傻地叫道:“鸡……姬华小子,你躲哪里去了,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那只绿色的鸟妖!”如此称呼自己,当真没了丝毫骨气。
    果不其然,这一嗓子喊出去,墙角就溜出了一朵会走路的花,左右瞧瞧,才小心翼翼地仰头看着我,很不确信地,“你……你是芃壹?”
    我为他还能记得我的名字而大为感动,点了头之后长话短说,“那小姐的事情你大约也算听说了罢,人家既然没有半点情思放在你那里,你便也莫放在心上了。”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极小的金色圆环,“这可是个好东西,如今借给你,待那第一道天劫来了的时候可勉强挡去几分力道,别跟我说不要,被你驳了好几回,我多没面子。”说完,我转身就走。
    他在后头喊了我几声,一跳一跳地跟上来,“芃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愣了下,“因为没见过修仙还有你这种尘心过重的傻子,说到底,我其实就是给自己的功德簿子上添点东西,咱俩各取所需。”摆摆手,重新翻过了篱笆,瞥了一眼看见靠边角的地方还插着上次我扔过去的一根用逍遥林里桃木做的簪子,这种瞻前顾后的傻瓜,如果成不了仙,做妖连活都活不成。
    虽然想做一世的凡人,我却不打算亏待自己,给姬华的那个金环便是临走前从金乌那处打劫来的,有了太阳的光晕护体,鸡冠的修行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被天雷劈死。
    刑员外家里还搭着做法事的台子,女儿死得蹊跷诡谲,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希望她在阴间还要受苦楚。
    知道这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东西,但是看着那个大老爷一脸的虔诚和失去骨肉的悲痛,总觉得用这种简单的方式就可以寄托他们的哀思,凡人还真是比较容易满足的生灵。
    就如同鸡冠,守着他所愿保护的几样东西,便再谈不上什么雄心大志了。
    澈不好拒绝地上台烧了几道符纸,便抖抖衣衫朝我走来,看我打了几个手势,便挑挑眉头:“事情都办完了?”
    我点头,下一刻便被他拉住手扯到了身边,虽然我穿着是个小厮打扮,可光天化日下他同一个男人这般亲近也未免诡异了些。
    “那么走罢。”他说,目光极其温润,不知是不是愈发显著的尘心在作祟,反正我觉得有了他在身边,我也就知足了。
    而很令人无法忍耐的事情就在于,不合时宜的家伙总会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就和我们上次踏出刑家大门如出一辙般地,公孙神棍老神在在地举着布幡子摇啊摇,这次幡子上的字是——“萍水姻缘,冷暖自知。”
    若不是他比我大了十多万岁,真想给他个耳刮子。
    澈却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布幡上的字一样,只是瞧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东西我没有读懂,他浅浅地问:“这次又是什么呢,朋友?”没有任何质问的意思,我却觉得颇有些不舒服。
    倒不是像很多志怪小说里出现的误解嫉妒之流的东西,他的语气里是无尽的厌倦,正如他一向与人交往时的冷漠疏离,却又只是隐得很深很深,不会轻易被察觉。
    我打着哈哈,“他精神有些不好,你多包容些则个。”
    澈只是看着公孙,不像是认识却又不似不认识,末了他转过身去,“我在前头等你。”
    我干应一声,看着他的背影,带了点与生俱来的孤寂。
    公孙不急不躁,一直到我风风火火冲到了他的身边、叉腰斜眼瞪他时才收了布幡,“丫头,我的书法怎么样?”
    他写的字一向如他的真身,遒劲而风骨清奇,不过这次我根本没心思管这个方面,“你来捣什么乱,想当算命先生就去街角继续摆摊子得了。”
    公孙摊了手,掌心里圆溜溜一颗丹药咕噜噜地转着,“你把这东西忘了。”
    我愣了一下,等明白过来的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同他说过。”
    “但是注定不能要。”公孙难得严肃一回,想了想,“你是神,他是人。”
    “他不像普通的人。”我道。
    公孙抿了唇看我,“自欺欺人不好玩,你做的这个决定我们没有拦着,但你也不能玩出火来。”
    我接了丹药往天上抛了一下,“好啦,说得像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我说公孙,好歹那三道天劫过了,我也算是个上神,做事还是会有些分寸的罢。”
    公孙清明的眸子在我身上逡巡几个来回,耸耸肩,“没看出来。”
    我气噎而走,掌心里的丹药硌得人生疼。
    澈果然就在前面不远的转弯处,离了这热闹的街道,再往前就是他竹舍所在的小山岗,他一袭月白衫子,卓然立于喧嚣之外,有种羽化登仙的虚渺感。
    我扯住了他的衣袖,“你可别真飞走了。”
    他瞪了眼睛,陡然却将我抱了起来,“叫为夫等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朋友,也是不行的。”
    我索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偎在他怀里,手指缠着他的发丝打圈圈,“我好歹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鸟妖嘛,总得有几个朋友啦,难道你没有么?”
    他的身子僵了僵,不答话。
    我皱了眉,“不会是让我说中了吧?”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竹屋,他将我放了下去,单手撑着桌案,眼帘微阖着,呼吸带了些许急促,良久方重新睁开眼睛,淡淡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笔架,“我好像是没有。”
    我被这话里含着的寂寞给打击了一下,孰料瞬间他眼里又是蕴着笑意,“不过有你,不就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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