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黎明

  白衣少女不闪不避，亦无何防御；直到破空的剑气激起了长发，那铁鞘中的长剑逼近了她的眉心，才略略抬起头，面具后又传来一声轻笑。
  
  她是有过去的。
  自从在镜子里看到了白发的他和黑发的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想起来了。
  她并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静止的时空中的。她也曾每日每日地凝望着在春风里缓缓绽开的花苞，也曾光着脚在柔软葱郁的草丛中奔跑，被露珠打湿了薄薄的衣裙；她也曾把鼻子贴在落叶上使劲地闻着夏天最后的味道，也曾对着光洁的墙面呵出白白的雾气，然后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下她的名字，他的名字。
  她的心里积了厚厚的灰尘，掩埋了这一切色彩斑斓的过去。那些白茫茫的尘埃像雪一样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密密麻麻，无处可逃。不知不觉间她的心已经被大块大块的空白填满，再也找不到翻不出想不起一丁点有关过去的片段。
  直到那一天在镜子中看到了恍如故人的他和她。
  她想起来了，那个梦境的确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腥风，寒石，脚下不断向前延伸的阶梯并不仅仅是梦中的幻象。她的确曾经被蒙上双眼提着裙摆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然后在尽头举起了那把沾满自己的鲜血的短刀。
  快点结束，然后去找哥哥玩吧。梦中的她这样想着，手中的短刀直挥而下。
  这一切再度走马灯般在她脑中浮现的时候，她的眼中突然毫无预兆地涌出泪来，洪水般泛滥汹涌肆虐磅礴。这变化太突然，她只能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镜子前，傻傻地睁大眼睛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滂沱而下。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即便是偶尔的哭泣，也不过是留下几道浅浅的泪痕，用手一抹便不见了；而此刻她的心情平静得好像无风的水面，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好像那些本该存在的翻江倒海的情绪都随着泪水一尽泄去。面前的镜子中又出现了什么她完全看不见了，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晃动着的水膜，白茫茫的光点扭曲着颤抖着迷蒙了她的双眼。直到整片脖颈和前胸都变得透湿，眼睛酸热得好像烧起来一样，她才木木地抬起手，擦去了余下的泪水。
  她想起来了。在那个久远的时光的对岸，她用那把自己亲手杀死了母亲的短刀刺入了哥哥的胸膛。
  当蒙住双眼的白纱被解开的时候，她看到哥哥的胸口慢慢绽开一朵血色的花。花瓣一寸寸地舒展开来，芳香馥郁。
  再往后，所记得的便是哥哥哀戚的眼神，和妈妈一样。
  她揉了揉胀痛的双眼，视野再次变得清澈起来。面前的镜子里又出现了那个与哥哥有着相同容貌的白发红眼的男子，他正微微含笑地望着身旁那个黑发如瀑的少女。
  纯。她突然不由自主地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与镜中的男子一起。
  她终于想起来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了。
  
  长剑破空。
  在即将触到面具少女的那一刻腕上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冲击，好像有千钧的重量电流般从剑尖沿着剑身一直传到手臂，翼影涟只觉双臂一沉，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似乎又爆裂开来，她只能使劲咬着牙不松开握剑的双手；然而下一瞬，夺目的强光在眼前绽开，她只得硬收回去势，紧闭双眼退开几步。
  踉跄的身体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想来也该是司夜；前方又传来苍听不出一丝关切的简洁的问询，只是作答的人却是那面具后的白衣少女。
  “不要紧，”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清冷语调，“这位大人恐怕是对神的安排有些误会，只要解释明白，一定会得到原谅和宽恕的。”
  话音刚落，翼影涟便听到一阵脚步声朝自己传来。被强光夺去的视力还未恢复，她只能撑起胀痛的手臂将神之黎明护在胸前。脚步声在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翼影涟正思忖着如何应对，身后却先传来了司夜低沉的嗓音。
  “我们此行并不是为了向神和聆使祈求复苏已逝者的生命，这之中的无礼冒犯还请多包涵。”
  “是这样的，聆使大人，”一旁的赤达炎绫也说道，“先前您传梦谕给我让我把辉之间的墨纯殿下带来这里，想必也是为了辉凛两国的事。我想墨纯殿下和这位召唤士都只是过于激动了，并没有亵渎的意思，所以——”
  赤达炎绫还未说完，白衣少女突然发出一阵连绵的笑声，阴恻恻的带着煞气。
  “‘去辉，找到墨纯，把那年轻的翅膀带到神曦山来，不要让她折损了一片羽毛’……是这么说的吧，”白衣少女把那个梦谕中的信息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又轻轻地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傻孩子。”
  翼影涟突然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寒意，全身的毛孔骤然紧缩，连呼吸都被阻着停了一拍；身后的司夜仍然替她治疗断臂的伤口，只是腾出了按在她肩上的左手，想是感应到情势有变，伸手去握那腰后的佩刀。
  白衣少女又朝前迈近了一步。翼影涟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心脏狠狠地抽紧，却一下比一下更跳得飞快。她觉得自己所有的骨骼都颤抖着缩成了一团，身体僵硬得好像石头一样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听觉却分外清明，她清楚地听到司夜缓缓地抽刀，刀刃在刀鞘内轻擦而过的细微声响。视力似乎也渐渐恢复了，翼影涟试着睁开眼去，看到那白衣黑发的娇小女子正伸出右手虚握着面具的下端，轻轻一扬，那缚在脑后的红绦便和发丝一同飘散开来；一直覆在她脸上的面具好像一只白玉蝴蝶盈盈飞向空中。
  “让你把她带来这里，是为了亲手杀死她，这样罢了。”少女说着，目若寒星，眉间带笑。她有着和翼影涟全然相同的面孔。
  
  
  
  
  
  
  第46章 41、另一半的缘起
  
  黑发黑瞳的白衣少女默然玉立在一步之外，微微含笑；没有风，她宽大的纯白色衣摆却像羽翼般扬起，墨色的长发悠然飞散，丝丝分明。揭下面具的右手依然虚握着，柔软的衣袖落下来，露出腕上那一串光泽暧昧的黑曜石手链。
  “这是……什么意思？”赤达炎绫犹豫着问道，“难道聆使大人不是为了帮助辉之间才下达这样的命令的么？”
  少女却毫不理睬地径自又上前一步，抬手轻挑起翼影涟的下巴，默不作声地端详了一会儿，又是扬眉一笑。翼影涟只觉得全身都被冻住了，呼吸被压得又轻又缓，视线却无法从那张仿佛镜中倒影般的脸上移开。
  ——墨纯。翼影涟脑中直觉般闪过这个名字。
  残霖说，现在在神殿中的聆使并不是他的妹妹，那么面前的这个人只有可能是面容相同的第三人。
  对面的少女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想法，笑容愈发显得诡秘起来。翼影涟只看到她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裸露的右臂上突然浮现出无数闪着幽光的蓝色符文，蛇一般沿着她的手腕手掌手指飞快地游动着攀上自己的身体。她只觉得从少女的指尖传来一阵阵冰凉的刺痛，旋即蔓延到脸颊和脖颈，皮肤上像是有多足虫密密爬过，又凉又麻，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眼见着自己的鼻尖也显现出这种幽蓝色的图纹来，耸动着向上爬去，像是要钻进眼眶里，落在脖子上的也一路啃噬着向心脏逼近，翼影涟全身的肌肉却僵硬得像被冻在了一起，连从她的手中扭过头来都没办法做到；翼影涟只能用尽全力使劲闭上了眼睛。
  ——眼睑合上的一瞬间，似乎感觉有一只结实而纤长的手掌从脸上轻轻擦过，抹去了那些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图纹，顺而拨开了一直托着自己下巴的少女的手。
  翼影涟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黑发少女面有愠色地望着身后的司夜。眼神一来一去的时间里，司夜已将她揽到自己身后，在赤达炎绫的低呼声中再次反手拔出了腰间的短刀。
  “不过是……一头盲犬而已，”少女略略皱起了眉头，“你的国主难道没有告诉你应该怎样尊敬神么。”
  “我的神只有墨炎大人，他命令我保护墨纯大人的安全。”司夜像往常那样平静地低声回答道，语调毫无起伏。
  少女又是淡淡一笑。只是一笑，司夜已挥刀抽身而上，动作迅疾得眼中只能看到她被空气扭曲了的残像。笨拙的视线终于能捕捉到她确切清晰的身影的时候，她已闪现在少女的旁侧，手中的短刀干脆利落地平削而去，直指心房。刀刃高速撕裂空气发出尖啸的声响。
  少女却从从容容地偏身避过。明明是毫不亚于司夜的精妙的身法，她却表现得好像只是一个优雅随意的转身，轻软的衣摆好像云朵般连绵舞动。下一瞬，一直隐在长袖中的左手笔直地扬起，不偏不倚地贴上了正要回身收势的司夜的脸。想是本欲触及她那枚纹着咒令的右眼，却被司夜及时避开，两人间又有身高阻碍，只有指尖勉强地碰到了她眼睑下刚被割出的伤口。
  “封，裂，锁。”少女不失时机地紧接着低声念道。她左侧的脖颈上浮现出比先前更大更密的幽蓝色图纹，顺着伸出的左手飞快地游上司夜的右脸，涌入眼球，将那血色的符咒团团包裹。
  “灭。”
  血花爆绽。
  
  她想起来了，这一切是怎样如倒转沙漏般哗啦啦地展开的。
  当她还是个抓着哥哥的衣袖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女孩的时候，世界就是白色的；也是和眼前一样的冷冰冰的白色墙壁和天花板，冷冰冰的白色地面，有很多穿着白色衣服的姐姐照顾他们的衣食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