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黎明

第61章


  这颗明亮的星星最终落到那个剑与血的国度去了。前一刻,那个怀揣着巨大的血色梦想的年轻人刚刚在邻国被结束了生命。魔导之国的君主让一束荆棘在他的血管中生长起来,每一根刺都深深地扎进他的血肉中去。这种程度的痛楚算不上什么,他的心里无时不刻都插着一把尖刀,刀刃上的倒刺像狼牙般紧紧地咬住他的灵魂,让他体内沸腾的战士之血不至于悄悄冷去。但是当那个闪亮的希望划破苍穹坠入绛紫色的旗木林的那一边去的时候,他清贵的脸上现出释然的表情来,然后松开了才刚刚凝出一枚咒纹的手,转过身去面朝着星星坠落的方向,仰天倒下,死去了。
  白发赤眸的国主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说话,也没有叹息,只是面无表情地解下身上血迹斑斑的白色斗篷,甩手盖覆在咒术士尚未冷去的尸体上,然后转身离开。
  他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只是辉,而不是他的辉。
  那颗星星一直飞到凛之间的皇城上空,然后碎裂成无数闪亮的粉尘,细雨般从空中洋洋洒洒地落下,像一道金色的帘幕包裹住了这栋粗犷的石制建筑。战士们聚在一起弹刀而歌,热情地大声呼喊着互相拥抱。他们知道自己是被神选中的人,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每一次挥起武器都是奉了神的旨意。
  “恭喜。”银白色长发的男人倚在窗口望着外面沸腾的人群,眯起狭长的翠绿色眼眸淡淡笑道。
  “可是,身为凛之间副官的你,又为什么要在这样欢乐的时候哭泣呢?我想那并不是喜悦的眼泪吧。”
  站在空荡荡的御座旁的女射手并不答话,只是抬起她仅余的右臂,默默拭去了双颊的泪痕。
  
  
  
  
  
  
  第51章 番外·司夜
  
  “你回来了。”他说。
  “是。”
  她屈膝半跪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垂眼望着地下冰冷的石阶。有一条细窄的暗色血丝从他纯白的衣领上蜿蜒而下,一路晕染开去,划了一道软软的绯红。
  他不再说话,只是背对她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灰蒙的天际。
  “……很抱歉。”
  他的衣服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她知道他正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
  “这,也不能全怪你,”他轻叹一口气说道,“这一切……早在父亲那一辈就已经开始脱轨了。”
  她看到他向她走来;他每走一步,都有小小的血滴落到地上。
  “你的脸已经被看到过了吧。”他问。
  她点点头,自接到保护那位少女的命令起她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请解除咒令。我已经无法继续侍奉您了。”
  他朝着半跪的她蹲下身来,望着她清澄锐利的灰色眼睛。上一次他这样看着她的脸是在很久以前,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孩子,她也刚刚开始蜕变成少女。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那么久以来,眼前这个灰发灰瞳的女人一直用生命追随着自己。
  不过,这本就是她的宿命;也是她唯一的作用。
  他半眯起了眼。
  “如你所愿。”
  
  她是在黑暗中长大的。她不被允许走到阳光下去。
  她可以透过窗棂仰望那一方被切割的天空,也可以伸出小小的手去触摸外面被晒得暖洋洋的空气;但是一旦她跨过了那道低矮的木门,走出这间黑漆漆的房间去,她就会像其他的孩子们那样被附在门上的煞术毫不犹豫地杀死。
  所以,即使木门从不上锁,她也绝不会跨出那一步。
  她反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知道会死,为什么那些人还是会一次次地跑出去呢;然而即使不明白,她也从未问出口过。
  毕竟,那些“出去”的人都死去了。
  她最初被带来这里的时候,与她一起生活一起训练的孩子有四十五人,她是第四十四个。这之中有男有女,有与她年纪相仿才刚刚能记事的小童,也有嗓音隐隐开始变得沙哑的少年。大家一直在一起,却不被允许相互交谈,连问候都被禁止,所以她并不知道那些孩子的姓名。
  她甚至不记得他们的长相。屋子虽然广阔,但是走到哪都是暗簇簇的,她又总是低着头,让灰色的头发盖住自己的眼睛,透过密密麻麻的发丝费力地盯着脚下的地面。这使得她的视力变得很糟糕,即使后来剪短了头发,在阳光下看东西还是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纱。
  在这里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动,每一天都绕着同一个圆点来回打转,都是同样无止境的战斗与厮杀。她完全分辨不出这一天与那一天的差别,只觉得身边的人似乎越来越少,而剩下的人又像是一夜长大,与记忆中模糊的印象有了不小的出入。时间被分割成了块状,每一块都填满伤口呜咽和鲜血,但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那些裂开又愈合,愈合又裂开的伤口也是这里唯一的计时器。
  当她终于被获准离开的时候,脸上已满是深深浅浅的疤痕;每一道都是过去时光的印迹。往后的日子里她再鲜有受伤的机会,所以有时会觉得那些日子遥远得有些虚幻,但是脸上的伤痕却又真真实实,刻骨铭心。
  那栋黑漆漆的大屋里没有镜子,连水都是定量分配的,所以她在离开之前从没有见过自己的脸。偶尔她会忍不住猜想自己如果没有受这些伤,会长成什么样,但这些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多余的事情不需要去考虑,那只会延误时机。
  她是这一代的盲犬,是经过重重战斗的洗礼所挑选出来的。她的身,她的命,一切的一切都属于她的饲主,这个国家的王。
  无论在哪个时代盲犬都只得一人。尤其在这个被称为礼仪与智慧的国度里,他们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存在;然而他们却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收敛了呼吸地隐藏在国主身后的阴影里,从生到死。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身,也没有人知晓他们的名字。他们被统一冠以盲犬的称号,这也是他们死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盲犬会与自己的饲主结下契约,那名为咒令的东西被具现化而存在于他们身体的某处,解除契约的唯一方法是丢弃这部分身体;他们因此而无法违抗饲主,也因此会在死后被抹消曾留在这世上的一切痕迹。
  即便是相关人的记忆。
  盲犬的死亡只代表着彻彻底底的消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除了盲犬这个名字,他们连一粒沙都不会留下。
  这些是她早已知晓的。被带去那栋大屋的第一天就有人这样告诉他们。没有人表示不解和拒绝;身为盲犬,为饲主而生为饲主而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他们会比其他的盲犬更幸运,因为他们的饲主将是这个国家的王。他们露出獠牙挥舞利爪都是为了王。
  她被命令洗去身上的血污,梳理了灰色的长发——在大屋的时候她从未修剪过它们,长得太长而妨碍行动的时候就用刀子削断——还有面容清秀的侍女替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她被蒙着双眼带到了一个隐秘的石室里,她知道里面坐着她将要为之献出生命的男人。
  “过来。”石门重重地合上的时候,帷幕后的他这样说道。
  听起来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她于是上前一步,隔着帷幕朝他恭敬地跪下。在那个阴湿安静的地狱的时候他们已经教会她应该如何尊崇她的王。
  “把眼罩取下吧。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君主问道。
  “盲犬。”合情合理的回答。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帷幕后的人站起身朝她走来。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只听到厚重的幕布被掀起的声音,和与王的身份相比尚欠些稳重的脚步声。
  “我讨厌盲犬这个名字,”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你的上一代杀死了我的母亲。”
  她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头去。
  他突然蹲下身来,伸手托起了她的脸。
  “真丑。”年轻的国主皱着眉头抽回手去,站起身转开了脸。
  然而他如雪的白发和金红的眼眸自那一刻起就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暧昧昏暗的视野中像绽开了一束阳光,像有一泓清亮的泉水注入了干涸的土地;她只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他的注视下发出愉悦的欢呼声。那些人曾经对她灌输的思想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无关盲犬与饲主,她会作为他最忠诚的刀为他战斗到死。
  “那么,你想把咒令刻在哪里呢。”他问道,声音里懒洋洋的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想起了曾见过的那些缺臂断腿的男男女女。他们在解除咒令时失去了完整的身体,抑或五感之一;那些都是他们化为咒令的部分。
  一旦定下了契约,要再解除的时候必须舍弃那部分身体作为代价。
  “心脏。”她把右手贴在胸口上,像童年时仰望着窗外光芒耀眼的太阳那样仰望着他。她迷蒙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着虔诚的光。
  “请把咒令刻在我的心上。”
  他清俊的脸上显出一些惊讶来,然而很快就褪去了,只是像个大人那样斜挑起嘴角淡淡一笑。
  “那么,你就叫司夜吧。你是永不能生活在白日下的人。”
  
  这是她多年来一直未曾忘却的画面。当年他的音容笑貌,他说出她的名字时每一个音节的起伏都无比清晰地印在她的脑中,闪烁得像夜幕中的星星。她的视线穿过潺潺流去的岁月,望着那个站在时空那一头的白发少年朝她伸出手来,贴上她勃勃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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