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血宴

他认定这是奈雅的玩笑，或是卡兰德不怀好意的作弄，但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奈雅那近似乎敌视的神情都令他惴惴不安。这让他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奈雅时的感觉，她的神情似乎也是这样地冰冷——没有爱情，没有怜悯，没有一个女人应有的柔情——有的只是杀之而后快的决绝。
    这不禁让他慌张起来，食指慢慢划过干涩的唇。
    “卡兰德说的没错，你喜欢上我了。”奈雅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可是为什么呢？你明明不在乎。”
    “够了，奈雅，这是个愚蠢的话题。”苍晓冷笑了声道，试图摆脱此时怪异的气氛，“虽然我不知道都卡兰德跟你说了些什么，但他是我们的敌人，你不应该相信他。”
    “那我应该相信谁呢？你吗？但在我看来，你才是最危险的。”奈雅说着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伸出手臂抱住了他，“你的身上有血的味道，我感觉得到，它会像黑暗一样吞噬掉所有靠近你的人。你刚刚说了‘我们’？……真好笑，我才不会和你在一起。”
    “那么你来告诉我，是谁曾日日夜夜伴我左右，又是谁同意从一个吸血鬼猎人转变成血族？”苍晓转过身对上她的眼，逼近的身体令她向后退了几步，“是你选择了我，是你决定要同我一起生存下去——关于这，你永远都不应该忘记。”
    “当然，我当然记得，但那都是迫不得已。你很清楚对我做都过了些什么，所以你不应该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抱有期待。我不可能爱上你，苍晓，那都是逢场作戏，要知道没有人会天真到对一个利用自己的骗子付出感情。”
    “别开玩笑了。如果你是因为在客卡卡镇我让你身处陷险境而感到气愤，我可以理解，并且可以原谅你现在的无理取闹。但，不要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了，那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没有一丁点儿好处。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这点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的时候也不曾变过——所以，别忘了，你是属于我的，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的，永远。”
    “我想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因为那一夜的事责怪你，虽然那不仅仅是‘身处险境’这么简单。不过，我确实要感激你，因为如果不是我就快死了，卡兰德也不会出手救下我。其实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久到生活在人类里的那几年里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说的对，是我选择了你，因为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一切就都是安排好了的。卡兰德命令我接近你，卡兰德命令我监视你，是卡兰德想要得到你的动向，所以我才会出现……但可笑的是你竟完全没有察觉，非常可笑。”
    “是的，非常可笑，这恐怕是我今晚听到的最可笑的一番话了。别忘了，你曾因为他而瑟瑟发抖，因为他而彻夜难眠，那时候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恐惧不是假的！”
    “是的，我没忘，或许是你搞错了。血族天生就是个出色的谎言家。那时候我既可以扮作一个身世可怜的猎人引起你的注意，也可以扮作一个放浪的荡、妇与你夜夜笙歌，缠绵悱恻。”
    “够了！闭上你的嘴！你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苍晓说着以右手扼住了奈雅的颈，神情变得极其复杂。
    他不明白奈雅为什么要激怒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荒唐话，更不明白再见面时的她为什么会与以前大不相同。这一瞬，他仿佛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他与她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可这感觉却是如此陌生。
    这还是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吗？他看着她——悲伤而愤怒，迷茫而困惑——恨不得亲手撕裂她的喉管。或许他可以因为自己不会轻信别人而可以容忍他人的欺骗，但说到背板，那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而这一刻，就在奈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或者说，他对奈雅付出的感情被背叛了。于是一种近似于被羞辱和轻蔑的情感卷带着无法遏制的愤怒主导了他，无情的与他的骨子里的高傲撞击开来。这种撞击无疑是危险的，危险到足以让他收紧手指，捏断奈雅的脖子。
    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只猛然间狠狠将奈雅朝墙壁甩了出去——即使他的尖齿早已探出的唇外，原本猩红的眼像要滴出鲜血似地格外瘆人。
    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在奈雅安静地笑着，伸手擦去额头上撞出的血的时候，苍晓仿佛一瞬间看到了爱尔薇拉的身影，而空气则变得死气沉沉，就如同十多年前那个寂静的夜……
    坍塌的墙壁，清冷的殿堂，钟楼的钟声忽然响起……
    “我很爱他。”爱尔薇拉轻声道，不知为何却露出了笑容——这是里昂死后，她第一次展露笑容——他记得，她却不记得。
    他的母亲——那个深爱着他的父亲，却被她的哥哥深爱着的女人——在那个夜晚出现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逃亡的路。他打伤了她，像打伤那些追赶他的人一样，想要的只是脱离原本被桎梏的生活。
    他那时以为她的出现是为了阻止他，但现在想想其实不是，或许那只是出自一个母亲对孩子想要做最后的告别。但这告别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出自于对过去的缅怀和对未来的期待。
    那些不甘于沉眠的亡灵在她的裙边日日低语，守护着她，规劝着她，却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动荡之灾。他们缄默不语地看着苍晓的背影，暗地里却操纵黑暗，无不祈求他会被人类撕碎，被阳光所焚烧。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就好像爱尔薇拉的眼里只有里昂——这似乎是无法改变的，是种天性。
    ……
    他看着奈雅，亦如看着若干年前的爱尔薇拉，原本怒不可遏的焦躁忽然间变成了心房上的痂。无法得到回应的感情就像潮水般急速涌来，令他随之漂流，无法自控。
    他原本以为奈雅是特别的，起码会成为对他而言特别的存在，可现在看来是他想得太过美好。血族是天生的谎言家，他明明知道，那么他又能期待些什么？
    房间里安静得骇人，空气在这一刻似乎都静止了下来。走廊里传来的曲子渐渐清晰起来，那徒然走高的调子仿佛震颤了脚下的地面。静默着，静默着，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忽然被急速敞开的门惊扰了，就在奈雅移向门口瞬间，苍晓的脸上则浮现出一丝厌恶之情。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卡兰德踱着优雅的步子走了进来，微微扬起了脸，“不过看起来这次谈话并不愉快。”
    “确实，并不愉快。”苍晓犹豫了下，靠在了身后的架子上道，“但不得不说，你这样做非常幼稚。”
    “我做了什么？”卡兰德笑着摊了摊手，“难道你要将她无法对你倾心的错归结到我的头上？呵呵，这才应该叫做幼稚。”
    “你威胁了她？”
    “没有。我不认为她有让我威胁的价值。”
    “既然如此，可以解释一下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当然，非常乐意，只是我担心这个现实是你不愿意面对的。”卡兰德将手插在口袋里，看了眼奈雅道，“她是我的人。那时候我之所以没有将她彻底转化，只是因为那样更容易接近你。看似无害而柔弱的东西更容易膨胀我们的自信心，不是吗？所以她成功了。想到这点就令人振奋不已。”
    “你是说她从头至尾都在欺骗我？”
    “我以为现在你已经对这点坚信不移了。”
    “我不明白，”苍晓舔了舔唇，慢慢走向卡兰德，无声地笑道，“你为什么花费精力对我做这些。要知道‘卡兰德’这个姓氏，和安德罗家族并无过节。”
    “看起来是这样的，呵呵，其实也真是如此。但如果我告诉你是卡尔转化了我，你是不是就能解开了这其中的谜题了呢？”
    “是的，这样说来似乎什么都讲得通了。”苍晓说着猛然出现在卡兰德面前，那伸出的右手就朝他的胸腔刺去。
    卡兰德下意识向后闪躲，但三秒过后却狠狠撞上了墙壁。几乎同一瞬，他弯起了自己的右臂，而奈雅则像被飓风卷起的树叶似的霍然挡在了他的身前。
    只听一阵猛烈的撞击，骨断筋裂的闷响就融入到了从不远处传出的低迷的音乐。然后苍晓收回了染血的右手，而卡兰德的脸上则露出了阴冷的笑。
    “瞧瞧，我就知道会这样。”卡兰德舔过奈雅的侧脸，低低地笑道，“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安罗德，是你自己放弃了。”
    “是的，你说对了。”苍晓转过身回道，将右手错位的骨头掰了回去。
    刚刚他本有机会掏出卡兰德的心脏再将其捏成肉块，但奈雅的出现令他不得不将那一拳砸在了墙壁上。他必须承认这是他的错——因为为达到目标他不该有任何顾忌——所以他在反省，在懊恼，在为刚刚的犹豫而痛心疾首。只不过这种痛不单单是因为懊恼这么简单，这一刻，他反而觉得是自己的心脏正被捏紧压碎。
    这让他想到了奈雅——莫名其妙地——所以他斜过脸看向那个被卡兰德正扣住双手、满眼恐惧的女人，脑海中却不知为何闪现过一次次与她缠绵的情形：他在她的耳边反复地呢喃着“我爱你”，而每一次得到的回答只有“我也是”……
    苍晓忽然发觉奈雅似乎从未主动说过“我爱你”，而这就好像印证了卡兰德的话，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些亲吻，那些感情，那些从白昼走到黑夜的记忆都是虚假的，就连那曾经温暖的触感也是虚假的。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也没有什么比猛然认识到这一点更为让人惊愕和无法接受的了。
    “没有下一次了。从这刻起，我会利用任何机会让你为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苍晓收回视线冷语道。
    “呵呵，真吓人，我害怕得都想立刻从你眼前消失了。”卡兰德说着将奈雅推向了他，啧了声道，“别忘了，她是站在我这边的，而你对她下不了手。”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想，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苍晓走向长廊尽头说道，没有再回头，“转告卡尔，亲情游戏到此结束，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变成一堆沙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会的，”卡兰德笑道，“说实话我非常非常地期待。”
    昏暗中忽然有风缓缓吹过，带来了一丝凛冽，也使得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愈发浓重。从舞池里传来的嬉笑声和私语声犹如随火光晃动的影子般鬼魅而阴沉，和着那忽高忽低的曲调于黑暗中久久不散。奈雅看着苍晓渐渐隐于漆黑的身影忽然间合上了眼，那微微颤抖的双唇就慢慢被笑容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