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号当铺

第12章


过往的,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 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性基因;Miss 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鸡毛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会漏墨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ABCDE。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精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为着害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露幼稚的不满,不知掷坏了多少枝毛笔和墨水笔。
第8号当铺第四章(2)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台她掷笔她乱抓她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男人的耐性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达成了一项她想也未想过的技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边记帐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因出错者,他的基因不好,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交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什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帐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精吁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帐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精总是心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要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帐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帐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伴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内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闷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酿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像世界各地他爱看的电视节目。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着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幔,绘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统统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台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第8号当铺第四章(3)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色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本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迹,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福。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她并没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唯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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