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

第29章


他非常想要她。他怎么会疯到竟以为他不想见她呢?他在口袋里摸
索不着麦考士兰太太交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随即冲下楼去,在走廊的地板
上寻找纸条。不见了——仿佛有人故意把它拿走,和他作对似的。他透过有蚀镂图案的
前门玻璃向外窥探。布鲁诺,他心想,是布鲁诺拿走纸条的。
    福克纳家的人一定知道她姨妈的电话号码。他要去见她,和她共度这个晚上,即使
这意味着要和她的茱莉姨妈共度一晚也无所谓。在长岛的那支电话响了又响,就是没有
人接。他试着回想她姨妈姓什么,却想不起来。
    他的房间似乎充斥着触手可得而悬浮不沉的寂静。他瞥一眼他沿着四壁筑起的低矮
书架,瞥一眼壁上托架中麦考士兰太太给他的常春藤,瞥一眼台灯旁空荡荡的红丝绒椅
子,弊一眼床头上他亲笔所画并题了“梦幻动物园”之名的黑白素描,瞥一眼遮住他的
小厨房的方平织纹粗棉布帘。几近厌烦地,他走过去把帘子推开,并站在帘后向外望去。
他有股十分确定的感觉,觉得有人正在这房间内等着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拿起
报纸,开始看起报来。
    过一会儿之后,他人已在一家酒吧内喝着第二杯马丁尼。他得睡觉,即使这意味着
独酌,他嗤之以鼻的独酌也罢。他一路走到时代广场,理了个头,又在回家的路上买了
一夸脱的牛奶和两份小报。在写了一封信给他母亲之后,他心想,他要喝些牛奶,看看
报纸,然后上床睡觉。也许在他进房间时,地上可能有安的电话号码呢。但地上什么也
没有。
    大约凌晨两点时,他爬下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饥肠辘辘却又不愿吃东西。然而
他记起上星期的某个夜里,他开了一罐沙丁鱼,而且是就着小刀刀片狼吞虎咽。那是兽
性十足的一天,是更贴近自己原性的一天。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札记,忙不迭地翻阅着。
这是他大约二十二岁时所描画的第一本纽约札记,内容是无所不包的素描——克来斯勒
大楼,培恩·惠特尼精神科诊所,东河上的多艘平底货船,倚伏于水平钻入岩石中的电
钻上的工人们。还有一系列以无线电城大楼为主题的素描,空白处留有注语,而在其对
页上是他修正过的同一栋大楼,或者也许是一栋他自己想出的全新大楼。他很快地合上
札记,因为它很棒,他怀疑现在他是否也能做得一样好。帕米拉案似乎是他充沛活跃的
年轻精力的告别作。他一直压抑的啜泣紧缩在他的胸中,带有一丝令人恶心的熟悉痛楚
——从跟蜜芮恩在一起多年来便很熟悉了。为了阻挡下一波痛楚,他倒躺在床上。
    盖伊因布鲁诺在黑暗中现身而醒来,但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除了最初对其突然
造访稍稍吓了一跳之后,他一点也不感到讶异。一如他在今晚之前的数个夜里所想象的,
他相当高兴布鲁诺来了。真的是布鲁诺?没错。盖伊现在看见大书桌上方的香烟亮光。
    “布鲁诺?”
    “嗨,”布鲁诺柔声说。“我用另外配的钥匙进来的。现在你准备好了,对吗?”
布鲁诺的声音显得镇静和疲惫。
    盖伊用一肘撑起身子。布鲁诺当然在这儿,橙色的香烟亮光就在这儿。
    “没错。”
    盖伊说着,内心感到这个肯定答案是被黑暗吸出来的,不像其他几夜中,这肯定答
案默不出声,他根本说不出口。它这么突然地解开了他脑中的结,以至于伤到了他。它
是他一直等着要说出的话,是房间内的寂静一直等着要听的话。还有墙外那些野兽也想
听到。
    布鲁诺在床沿坐下,紧抓住他的两只上臂。
    “盖伊,我再也不会来见你了。”
    “不。”
    布鲁诺身上有令人嫌恶的烟味、甜腻的发油味和酒酸味,但盖伊并未退避。他脑筋
还迷迷糊糊的。
    “这两天来我试着善待他,”布鲁诺说,“不是善待,只是相敬如宾。今晚他对我
母亲说了一些事,就在我们出门之前。”
    “我不想听!”盖伊说。
    他屡次阻止布鲁诺说下去,是因为他不想知道他父亲说了什么,他长得什么样子,
不想知道跟他有关的任何事。
    两人同时静默了数秒,盖伊这一方是因为他不愿解释,而布鲁诺这一方则是因为人
家叫他住口。
    布鲁诺吸吸鼻子,发出令人厌恶的咯咯声。
    “我们明天要去缅因州,确定是在正午出发。我的母亲。我和司机。明晚是下手的
好时机,但除了星期四之外的其他夜晚也一样是好时机。过了十一点之后都行……”
    他不停地说,反覆说着盖伊已经知道的事,盖伊却未阻止他,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会
走进那屋子,而且一切都将成真。
    “两天前我就弄坏了后门门锁,是我喝醉时用力敲坏的。他们不会找人修理的,他
们忙得没时间管这件事。可是如果真的找人来修了——”他塞了一把钥匙在盖伊手中。
“我也给你带来了这个。”
    “是什么?”
    “手套,女用手套,不过是可以伸缩的。”布鲁诺大笑着。
    盖伊摸着这双棉质薄手套。
    “你收到手枪了吧?放在哪里呀?”
    “在最底层抽屉里。”
    盖伊听见他踢到大书桌和拉开抽屉的声音。灯罩劈啪一声,灯光亮起,只见布鲁诺
的身影就站在那里,巨大高挑,身上的新马球外套颜色非常淡,淡到近乎白色,下身是
有白色细长条纹的黑长裤,脖子上围了一条白色丝质长围巾。盖伊仔细地从他娇小的棕
色皮鞋审视到他抹了油成条状的头发,仿佛从他的外表可以发现是什么引起他的情感变
化,甚至可发现那是什么样的情感。那是种亲昵感,某种情同骨肉的情感。布鲁诺“喀
嗒”一声将手枪上了膛,转身面对他。他的脸色比上一次盖伊见到的还要更沉郁,也比
他记忆中所曾见过的还潮红而且更有活力。他那含着泪水的灰色双眼看起来更大了,而
且闪闪发亮。他看着盖伊,仿佛正设法要找话说,或者是求盖伊找话说。然后他润湿微
开的薄唇,摇摇头,又朝台灯方向伸出一手,灯光应声熄灭了。
    他离去时,几乎好像并未离去。房间里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酣眠。
    盖伊醒来时,房里满是刺眼的灰色光线。钟面显示着三点二十五分。与其说他记得,
不如说他想象这天早上他曾起床去听电话,想象麦尔斯曾打电话来问他为什么没去办公
室,而且想象他曾说过他不舒服。去他的麦尔斯!他仍躺在床上,眨着眼等初睡醒的迟
钝感退去,让思绪集中在今晚他将去杀人,而过了今晚,一切都将结束的念头上。然后
他下了床,慢条斯理地做着刮胡子、淋浴和更衣等日常琐事,明白在十一点到午夜之间
的时段之前,他做了什么事一点儿都不重要,这个时段是急不得也延迟不得的,该来时
便会来到。他觉得现在他在某些明确的路径上移行,而且如果他想要这么走,他就不该
阻止自己或是跳脱这些路径。
    在街道旁的一家咖啡店里,他吃着晚吃的早餐,吃到一半时,一股恐怖的感觉笼罩
在他身上,他上一次跟安见面时曾告诉她他将要做的一切事情,她外表宁静地听着,知
道看在他的份上她必须如此,因为他绝对必须去完成他将要做的事。自然而然地,他似
乎无可避免地觉得世上的每一个人一定知道此事。坐在他身旁的一位男子漠不关心地吃
着东西,麦考士兰太太在他出门时打扫着她的走廊,她曾特别给了他一个像母亲般的笑
容,问他是否感觉好多了。三月十二日,星期五,咖啡厅墙上的日历这么显示着。盖伊
凝视了它一会儿,然后把早餐吃完。
    他要维持动态。他决定一直到他踏上麦迪逊大道,然后走第五大道到中央公园尽头,
顺中央公园西街再到宾汐法尼亚车站时,就该是搭火车到大内克区的时间了。他开始想
着他今晚的行动过程,但这就像他在校时期研究过头的某件事般令他感到厌烦,于是他
就不去想它了。麦迪逊大道上某个橱窗中的众多黄铜晴雨表,此刻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
力,仿佛不久他将去度假而买下它们加以把玩似的。安的帆船,他心想,没有一个比这
些好看的晴雨表,不然他会注意到的。他一定要在他们南航去度蜜月之前买一个。他想
到他的爱人,如获至宝。他来到中央公园北区时,突然想到他没有把手枪带在身上,手
套也没有带。而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了。多好、多笨的开始呀!他拦下一辆计程车,催
着司机开回他的住处。
    反正时间很多,多到他还有空闲在他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摸了老半天。他该特地穿
上绉纱底皮的皮鞋吗?他该戴帽子吗?他从底层抽屉取出路格手枪,放在大书桌上。手
枪之下有布鲁诺的一份计划书,他打开来一看,但每一个字立刻变得十分熟悉,他便把
计划书丢进字纸篓里。冲力再次使他的行动流畅。他从床旁的小柜子中取出紫色棉手套,
一张黄色小卡也跟着掉了出来,是一张到大内克区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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