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

第32章


一座山丘的顶端外形现出一道
银色线条,山丘渐呈淡紫、绿和褐色,仿佛它正在张开眼睛似的。一栋黄色小屋坐落在
山丘上的一棵树下。他右手边的一片黑暗野地已变成绿褐色的高长青草,像海浪般轻缓
地波动着。当他看着野地时,一只鸟鸣叫了一声便从青草丛中飞出,飞越过天际,尖长
的两翼在空中迅速写下边缘不整齐的丰富信息。盖伊停下脚来,看着那只鸟,直到它消
失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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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浴室镜子里第一百次检视着他的脸,耐心地用笔状止血膏涂敷每一道伤口,又
在其上再扑了粉。他客观地照料着他的脸和双手,仿佛它们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似的。
他的眼睛和镜中人凝视的眼神相遇时,便刻意偷偷调转而去,盖伊心想,就像在火车上
的第一天下午,他想避开布鲁诺的视线时一样。
    他回到房内,躺倒在床上。还有今天剩余的时间,明天,和星期天。他不需要见任
何人。他可以到芝加哥去住几个星期,就说是外出工作去了。可是如果他隔一天出城,
这似乎可能启人疑窦。昨天。昨夜。要不是他两手都是刮伤,他可能会深信他杀人只不
过是梦境。因为他并不想杀人,他心想。这并非他的本意。这是布鲁诺的意愿,经由他
之手来完成。他想要诅咒布鲁诺,大声地诅咒他,但他现在就是没有精力这么做。奇怪
的是,他并没有罪恶感,而且他认为,布鲁诺的意愿是促成他去杀人的动机似乎说明了
一切。但他在蜜芮恩死后所感受到的罪恶感比现在多,这件事又怎么说呢?现在他觉得
累,什么事也不想管。难道这是任何人在杀了人之后会有的感觉吗?他试着入睡,但脑
子却追忆起在长岛公车上,两名工人盯着他看,他便以报纸覆面假装入睡时的情景。和
工人在一起令他感到更羞愧……
    在前门阶梯上,他的两膝互撞,害他差点儿跌倒。他并未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监视他。
他所做之事似乎平凡无奇,只是下楼去买份报纸。但他也知道他没有力气去注意看是否
有人在监视他,他根本没有力气去在意,而且他非常害怕力气重回他身上,就像生病或
受伤之人非常害怕下一项无可避免的手术一样。
    《美国日报》的报导篇幅最大,还附有一张根据管家描述而画成的凶手肖像,是个
身长六英尺一英寸的男人,重约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磅,身穿黑色外套,戴帽。盖伊微
感讶异地看着报纸,仿佛那不可能是在说他似的:因为他只有五呎九吋高,重约一百四
十磅,而且也一直没有戴帽子的习惯。他跳过详述山缪·布鲁诺生平事迹的部分,却兴
致浓厚地看着推测杀人凶手脱逃之事的报导。报上写着他沿着纽霍普路向北逃去,据信
他是藏身在大内克区的镇上,也许搭上了下午十二点十八分的火车出城了。实际上,他
是往东南方向走。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安全无虞了。安全,他警告着自己,只是个幻
觉。他站起身,首度感到和在那屋子旁空地上折腾了半天时一样地惊慌失措。报纸出刊
已有数小时,警方现在可能已发现他们判断错误了。现在他们可能正要来提他,也许就
正在他门外呢。他等了一下,任何地方都毫无动静,他又感到很疲倦,便坐了下来,强
迫自己集中精神看报上长篇专栏的其余部分。文中强调了凶手的冷酷,而且似乎应是熟
人所为。除了一些九英尺半英寸的鞋印,和在白色灰泥墙上的一处黑鞋污痕之外,没有
指纹,没有线索。他的衣服,他心想,他一定要丢弃他的衣服,而且要立刻动手丢弃,
但他什么时候才有精力去丢呢?警方高估了他的鞋子尺寸一事很奇怪,盖伊心想,那地
面很湿,鞋印应该很清楚,“……子弹口径出奇的小。”报导这么写着。他也一定要丢
弃他的手枪。他感到有些悲哀心痛,他一定会痛恨的,他会多么痛恨他与他的手枪分离
的那一刹那呀!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去多拿些冰块放在毛巾里,再继续冰敷他的头部。
    近傍晚时分,安打电话来,叫他星期日晚上陪她一起去曼哈顿赴一场宴会。
    “海伦·黑邦的宴会呀。你知道,我跟你提过的。”
    “对呀,”盖伊附和着,其实根本就不记得。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我不大想去,
安。”
    之前一小时,他都感觉麻木,因此此刻安说的话听起来既模糊又不相干。他听着自
己在说些该说的事,内心甚至并未预想,或者甚至也许并不在意安可能会注意到有何差
异。安说她可以找克利斯·耐尔森陪她去,盖伊说没问题,并在心中想着能陪她同去,
耐尔森不知会有多高兴呢,因为耐尔森在安遇见盖伊之前就常常去看她,他仍爱着安,
盖伊心想。
    “星期天晚上我带一些现成的食品过去,”安说:“然后我们一起吃顿点心好吗?
我可以叫克利斯晚一些跟我碰面。”
    “我想星期日我可能会出门,安。去写生。”
    “噢。对不起。我有事要告诉你呢。”
    “什么事?”
    “某件我认为你会喜欢的事。那——过些时候再说吧!”
    盖伊爬上了楼,提防着麦考士兰太太。安对他很冷淡,他单调而无趣地想着,安很
冷淡。下一次她见到他时,她就会明白,而且她会痛恨他的。安讨厌他了,安讨厌他了。
他不断地念着这句话入睡。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然后一天之中其余的时间都赖在床上,连穿过房间取些冰
块添进毛巾内这件事,都让他经过一番垂死般的挣扎。他觉得永远也睡不够,无法重获
力气了。因为追忆的缘故,他心想。他的身体和脑子都在追忆它们走过的那条长路。回
想起什么呢?他平躺的身子僵直,而且他很害怕,怕得直冒汗和发抖。然后他得起床去
上洗手间,因为他有轻微的下痢症状,是害怕所引起的,他心想,就像在战场上的情形
一样。
    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梦到他横越了草坪,朝那屋子走去。那屋子是像云一样色调柔和
的白,而且令人难以抗拒,他就站在那里,不愿开枪,决心要与之抗争,以证明他可以
克服它。枪声唤醒了他,张眼所见是他房间内的微暗情景。他看见自己站立于他的工作
台一旁,就跟梦中他的站姿一样,手枪直指着角落的一张床上,山缪·布鲁诺在床上挣
扎着要坐起身来。手枪又发出一声怒吼。盖伊尖叫出声。
    他摇摇晃晃地跳下床。那人影消失了。窗前仍是他这天黎明时看过的同一道挣扎的
光线,相同的生与死的组合。这相同的光线会在他有生之年的每个黎明出现,会一直照
亮这房间,而这房间随着光的反复入侵,会变得更不相同,他的恐惧感也将更加升高。
要是他在有生之年每天都在黎明时分醒来要怎么办呢?
    小厨房内传来门铃声。
    警察在楼下,他心想。这正是他们会来抓他的时刻,在黎明之时。而他不在乎,一
点儿也不在乎。他会一五一十地坦承一切,他会马上说出一切!
    他靠在对讲机旁,然后走到房门前仔细倾听。
    轻快的脚步声传上楼来,是安的脚步声。宁可是警察来也不要是安啊!他一个一百
八十度转身,笨拙地拉上百叶窗。他两手把头发向后拂去,感到脑中打了个大结。
    “是我啦。”安偷溜进来时低声说。“我从海伦家走过来的。真是个美好的早晨!”
见到他身上的绷带,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你的手怎么了?”
    他后返几步,站到大书桌旁的阴影下。
    “我跟人打了一架。”
    “什么时候?昨晚吗?还有你的脸,盖伊!”
    “是呀。”
    他必须拥有她,必须留住她,他心想。没有她,他会死掉的。他伸手去抱住她,但
她向后退了一步,在微明的光线下瞅着他。
    “在哪里,盖伊?跟谁打架?”
    “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男人。”他的语调平板,几乎不自觉地说了谎,因为他迫切
需要留她在身边。“在一家酒吧里。不要开灯。”他很快地说:“拜托,安。”
    “在酒吧里?”
    “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事出突然呀。”
    “是你以前从未见过的人吗?”
    “没错。”
    “我不相信你。”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话,盖伊突然间感到惊吓万分,明白她是个与他有别的人,一
个有不同心智、不同反应的人。
    “我怎么能相信你?”她接着说。“还有那封信,还有你说不知道是谁寄来的这些
事,我为什么该相信你呢?”
    “因为事实如此呀。”
    “还是跟你在草坪上打斗的那个男人。是同一个人吗?”
    “不是。”
    “你有事情瞒着我,盖伊。”接着她的声调转为柔和,但一字一句似乎都在攻击他:
“是什么事呀,亲爱的?你知道我想要帮助你。不过你必须把事情说出来呀。”
    “我跟你说了呀。”
    他说完便紧咬着牙齿。他身后的光线已变了样,如果他现在能留住安,他心想,他
便能顺利度过每个黎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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