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

第31章


    声音从窗口传来。
    盖伊全身颤抖,枪也跟着颤抖。
    笑声来自远处,是个女人的笑声,距离虽远,却如子弹射出般地清楚且直逼而来。
盖伊舔舔双唇。有好一阵子,这笑声之鲜活,把现场的一切一扫而空,不留一物在原地,
而现在他站在此地即将杀人的事实慢慢填入了这个空白。心碎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形。人
生。在街上行走的年轻女子。也许身旁跟着一名年轻男子。而这个男人活生生的在床上
熟睡着。不行,不要去想!你是为安而做的,记得吗?为了安,也为了你自己!这就像
是在战场上杀人,像杀——
    他扣下扳机。枪枝只发出喀嗒一声。他再扣下扳机,又是喀嗒一声。是恶作剧吧!
全是假的,甚至也不存在!甚至他站在此地一事也不存在!他又扣下扳机。
    在一声大吼之下,房间四分五裂,他的手指因恐惧而扣得更紧。又来了一声大吼,
仿佛地壳爆裂开来似的。
    “喀!”
    床上的身影出声,那张灰色脸孔往上移动,显露出头部和双肩的线条。
    盖伊站在玄关的屋顶上,正在往下掉。这像是在恶梦结束前往下掉落的感觉唤醒了
他。奇迹似地,他一手顺势抓住这雨棚的横木,随后他又往下掉,两手两膝着地。他跳
下玄关边缘,沿着屋侧跑,然后横越草坪,直朝放牛奶木条板箱之处而去。他留意到紧
黏不放的泥土,留意到他为了要增加速度以跑出草坪而手臂猛烈上下摆动的无助。这就
是它的感觉,就是它的全貌,他心想——这就是人生,就像楼上的笑声一样。事实是,
当一个人瘫痪、毫无胜算之可能时,人生就像场恶梦。
    “喂!”
    有人喊了一声。
    管家迫在他身后,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觉得那个管家正在他身后。恶梦呀!
    “喂!喂!”
    盖伊在樱桃树下转弯,一拳缩回成备战状态地站着。那个管家不只是迫在他后面。
他在老远的后面,但已看见他了。他那穿白睡衣疯狂奔跑的身影像跃动的烟阵般摇晃不
定,然后转弯朝他而来。盖伊动弹不得地站直身子等着。
    “喂!”
    盖伊的拳头挥向迎面而来的下颚,这白色幽灵便应声倒下。
    盖伊跳起来想攀上墙去。
    他四周的黑暗爬升得越来越高。他避开一棵小树,纵身跃入看起来像是沟渠之处,
然后又继续跑。接着他猝然扑身倒地,痛楚在他身体中央向四面八方扩散,硬是使他无
法起身。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他还认为他该集结颤抖之力,借以逃跑,认为这根本不
是布鲁诺说过要去之处,但他动也不能动。你就走屋子南方那条东向纽霍普路的小泥路
(那里没有灯),然后直走跨越两条较大的街道到哥伦比亚街,再向南走(右转)……
到开往另一火车站的公车路线上。布鲁诺在纸上写下他该死的指示真是非常好呀。天杀
的!他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就在屋子西侧的野地上,这是任何可用的计划书中从未出
现过的地方!他回头一看,现在哪一条路是向北呢?街灯是怎么回事呀?也许他在黑暗
中无法找出那条小路。他不知道这屋子究竟是在他后方还是左方。一股谜样的痛楚在他
整只右手上臂悸动得很厉害,他还以为它会在黑暗摩擦出火花呢。
    他觉得仿佛已被枪击得支离破碎,觉得他再也无法集中体力来移动,于是索性豁出
去了。他记起在高中那场美式橄揽球赛中被撞到的感觉,当时他就像现在这样趴倒在地,
痛得说不出话来。他记起当天那顿晚餐,他母亲拿了热水瓶和晚餐到床边来给他,还记
起她在调整他下颔底下的餐巾时,两手在他身上的抚触。他颤抖不已的手正在半露出地
面的岩石上来回摩擦得破皮。他咬住嘴唇,像个在令人精疲力竭的早上、半梦半醒地思
考的人一样,他脑中一直迷迷糊糊的想着不论有多痛,他一定要在下一刻中站起来,因
为他的处境并不安全。他仍然离那栋屋子很近。于是他的两臂和两腿突然在身下攀爬了
起来,仿佛静电集结了猛然释出的电量似的,于是他又跑着横越了野地。
    一个怪声使他停下脚步——一阵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富有音韵的低沉呻吟。
    当然啰,是警笛声嘛。他还像个白痴般的先想到飞机声呢!他继续跑着,知道他现
在只是盲目地想逃离他左后方响起的警笛声,也知道他该转向左去找那条小路。他应该
跑到离那道纵长灰泥墙很远的地方了。他开始向左转,横过确实位在那个方向的大马路,
这时他才明白警笛声正从这马路上朝他迎面而来。他要不就是得等——他不能等。他继
续和车阵成平行线地跑着,然后有个东西拉住他的脚,他一边咒骂着,同时再度跌跤。
他两臂大张地躺在一条沟渠内,右手弯勾在较高的地面上。挫败感使他发狂又焦躁的啜
泣出声。他的左手感觉怪怪的,原来他整个手掌都陷入水中。我的手表会弄湿的,他心
想。但他越是想把左手拉出,它就似乎越是稳如泰山。他感到有两股力量,一股要拉出
手臂,另一股拼命抗拒,两者非常均衡,因此他并不觉得手臂有紧绷感。很不可思议地,
他现在竟觉得自己可能会睡着。警方会把我包围起来,他不知怎地有此念头,于是再度
起身,继续奔跑。
    就在他右方不远处,一阵警笛耀武扬威地嘶鸣着,仿佛找到了他似的。
    一片矩形灯光跳至他面前,他转身便逃。一扇窗。他差点儿闯入一栋屋子。全世界
的人都醒了!他必须横越马路。
    警车从他前方三十英尺远的马路上开过去,穿过矮树丛时,前车灯还忽明忽灭的。
另一阵警笛声在他左方,必定是那屋子所在之处,有如呻吟般地响起,嗡嗡声又渐远,
终至消失。盖伊弯着身子在警车之后不远的地方横越马路,跑进更深的黑暗中。现在无
论那条小路在哪里,他跑这个方向可以更加远离那栋屋子。向南方的四周都有称得上是
没有灯害的树林,如果你不得不离开小路,那儿是很容易藏身的……无论在我家和RR车
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别想丢掉路格手枪。他的手伸向口袋,透过手套上的破洞摸到冰
冷的小手枪。他不记得曾把枪放回口袋里。据他所知,枪可能还躺在蓝色地毯上呀!而
要是他把它弄掉了怎么办呢?真是想这事的最佳时机呀!
    有个东西拉住了他,而且紧捉住他不放。他不自觉地挥拳相向,却发现那是矮树丛、
细枝和荆棘,便又继续投身其中与之抗争,因为警笛声仍在他的后方,而这是惟一可走
的方向。他集中精神注意在前方、两侧,甚至后方的敌人,它们用成千只尖锐的小手捉
住他,折断它们时的劈啪声甚至开始盖过了警笛声。他愉快地用尽力气对抗它们,品尝
着它们与他之间利落的君子之战。
    他在一片树林边清醒过来,俯躺在一个向下倾斜的山丘上。他是才清醒过来呢?抑
或是他不久之前才掉落的?但眼前天空灰濛一片,曙光乍现,当他站起身时,眼前影像
的闪动不定说明了他曾失去知觉。他的手直接伸向乱发和头部一侧明显的湿润感。也许
我摔破头了,他心中害怕地想着。他呆站了好一会儿,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脚下一座小镇稀稀疏疏的灯火像黄昏天际的星星般闪耀。盖伊下意识地取出手帕,
紧紧地包住拇指指腹,那儿有个流着看似黑血的伤口。他走向一棵树,靠在树身上,两
眼搜寻着脚下的镇上和马路。人车皆无。这是他吗?站立在树旁,脑中记得枪击、警笛
声以及与树林交战的人是他吗?他想喝水。他看见镇外的泥路上有间加油站,便朝它走
去。
    加油站旁有个老旧的抽水泵。他伸过头去靠于其下。他满脸像是布满伤口似地刺痛
起来。渐渐地,他的头脑比较清楚了。他离大内克区可能不超过两英里。他脱下右手上
破得只剩一只手指和手腕上碎片的手套,把它塞进口袋里。另一只手套呢?他把它遗留
在包扎拇指时的树林里了吗?一阵惊慌感袭来,这熟悉的感觉反而抚慰了他。他必须回
去拿那只手套。他搜遍了外套的口袋,又解开外套,搜遍长裤的口袋,帽子跌落他脚旁,
他都忘记帽子的存在了,要是他又把它掉在什么地方要怎么办呢?接着他在左手衣袖里
找到了手套,不过是就在仍留住他手腕的袖口接缝里,其他碎片也找到了,于是他带着
幸福般的抽象解脱感,把它收进口袋里。他把被扯下的裤脚反褶部分折回原位。他决定
要朝这个他知道是向南的方向走,再往南走远些,搭上任何一辆公车,一直乘坐到抵达
火车站为止。
    他一明白自己的目的,痛楚便立即侵袭着他。以两膝的这种伤势,他怎么能走完这
条马路呢?然而他不断地走着,保持昂首姿态,驱策自己走下去。此刻分不清黑夜或白
昼,天色仍很暗,但到处有低掠的虹光。黑暗似乎仍可能压过光明,因为黑暗占的比率
较大。要是夜色能持续到他回到家中锁上门就好了!
    然后日光猛地冲破夜色,划开他左方的整个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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