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遗骨

第36章


要是我能带你去就好了,但是工作忙抽不
开身。我这就给你画张地图。”
    他指着桌上的东西请浅见慢用,自己到旁边的桌子上画地图,还打电话联系对方说有
一位什么样的人要去拜访请多关照。
    过了松本川沿着191国道往颓市以北的方向去,大约五公里的地方就是越滨站。过了
车站不久往左拐便有一条沿海岸线延伸的国道,沿着这条国道一直往前便有一条进山的路。
这条路很快便进入隧道,路面变得很窄,车总是走走停停。
    源秀窑就在这里。
    这是一片正对日本海的来自海上的冬季风可以肆虐无忌的台地。这里生长着许多常绿
树,每一棵树都张开它长长的根须,紧紧拥抱着大地,而它们的叶子却显得纤细柔弱。
    这幢房子似乎是用某座旧民房拆下来的废旧材料修建而成,所用的柱子和房梁都很粗
大,比想像中的房子宽大。只有石见出产的瓦盖成的房顶格外新,其余都散发着古朴的韵
味,与四周的景致交互衬托,令人联想到鬼屋的样子。
    房子里面比冬日阴沉的天空更加昏暗。
    玻璃门内是一间足有五十平米的大房间,地面没有铺设草席,也没有地板。墙边立着
一排架子,架子上只是象征性地陈列着一些成品或尚未上釉的半成品,与城里店铺或作坊
里琳琅满目的制品相比,其冷清令人吃惊。
    从房间里端走出来一位老人,年纪约莫八十左右,脸上皱纹满布,但是因为个子高大,
所以肩部和胸部四周显得很壮实。
    “你就是武田说的那位客人吗?”
    老人和蔼可亲地笑着问道,他的口音完全是当地的土话。
    浅见照例递上名片,提出采访要求。源秀也没仔细看就把名片放在了身边的旧桌子上。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老人说话时一直笑意融融,让人不明白他是真的拒绝还是谦虚。不过浅见倒也爽快地
退下阵来。一方面他觉得欺骗老人问心有愧,而且他本来也没有采访的意图,所以被拒绝
反倒坦然了。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给你沏杯茶吧!”
    老人回到房间里端,然后端上茶具。茶壶和茶碗不用说都是荻烧瓷,大概都是源秀自
己的作品。
    别看他沏茶的动作不够规范,但说不定这套茶具价格不菲哩!
    “您是一个人吗?”
    浅见眼睛注视着老人的手问道。
    “啊,是的。现在还有个闺女。”
    “哦,您闺女跟您一起住啊?”
    “其实说是闺女也不是亲闺女,是个给我帮忙的姑娘。她有事儿出去了,所以你只有
凑合着喝我沏的粗茶。”
    他一笑,假牙就“格格”作响。
    浅见竖起耳朵想听出点儿什么动静,不过,屋子里确实好像没有别人。
    老人说是“粗茶”,可是很好喝。也许是荻烧瓷细腻的表面给嘴唇带来的柔和触感所
致吧。
    “现在没烧窑了吗?”
    “哦,今年就只剩下一炉过年窑了。”
    “您一次大概可以烧制多少作品呢?”
    “这个嘛,最近最多十件或者二十件,就这个水平。”
    “哦?那么少啊?”
    “而且满意的作品有三四件就不错了。”
    浅见暗自担心这么少的作品怎么维持生计。大概每件作品都相当昂贵吧。
    “我能拜见一下您的作品吗?”
    “当然可以啦!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愿意看的话尽管看吧!”
    老人爽快地站起来,为浅见引路。
    在地板黑亮黑亮的木板房里一个厚重结实的陈列架上,一共摆放着大约五十件作品。
有茶碗类的小制作,也有许多花瓶、瓷坛类的大型瓷器。哪里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即使
在外行人眼里,每一件作品都独具风格。
    浅见的目光聚焦在其中一件上,他的心情陡地激动起来。
    这是一只直径约二十五六厘米、高约三十厘米、呈圆柱形的瓷坛。瓷坛上端略呈弧形,
坛口还配有一个圆形的盖子。无论其造型,还是其接近褐色的古雅色调,都显得典雅高贵。
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想着遗骨的事,那只瓷坛怎么看都是一只骨灰盒。
    “那是骨灰盒吗?”
    浅见鼓足勇气问道。
    老人“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假牙似乎都快掉下来了。
    “那是闷火罐。是啊,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知道了,是一种放炭火的工具。”
    “哦,我知道。”浅见记起来了,“听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母亲烧茶水的时候曾经用
过。可是做得这么典雅,就让人很难跟闷火罐联系起来喔!”
    “做骨灰盒合适吗?”
    “啊?哦不……”浅见突然有些惊慌失措地说,“也许合适。”
    “如果用它来装有价值的遗骨,将会是一个漂亮的骨灰盒。”
    “晤?有价值的遗骨是什么样的遗骨呢?”
    源秀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那双令人联想到童心的眼睛直视浅见。
    “是碍…”
    浅见把目光移向远处,他试图看透黑色板壁之外遥远的过去。他想起了从户山陆军军
医学校旧址发掘出来的那七十具遗体,想起了在战争中死去的数百万具沉默的尸骨,想起
了他们悲愤的心情无法传递给现世那些放浪的人们。
    “要是我……”浅见说,“要是我的话,我希望成为死了还能感动人的不平常的遗
骨。”
    老人无言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咀嚼浅见的话。
    “好,不错,很不错啊!”
    老人连连三次点头。
    身后的木板门发出一声重响,门开了。从毫无动静的昏暗的空间走出一位女性。她身
穿会令人联想到荻烧瓷的暗橙色套装。
    “我是森喜美惠。”
    她膝盖紧贴着门槛轻声说,很难想像与电话上那个言辞激烈的人是同一个人。
    “我是浅见,上次在电话上失礼了。”
    他这样说并非嘲讽,但森喜美惠却垂下了视线。
    “我是来取遗骨的。”浅见说,“你能给我讲讲吗?”
    “好,我讲。”
    老人什么也没说便出去了。
    龙满浩三前去拜访森喜美惠是在她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天。
    “就在那天,我从龙满那里知道了谁是我的生父。”
    喜美惠语气平淡地说。
    “哎?这么说,龙满浩三不是你的生父啦?”
    见浅见吃惊的样子,森喜美惠略显意外。
    “原来浅见你还知道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啊!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对我的事情究竟调
查到什么程度。你甚至怀疑龙满的父亲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我直到那天都没有怀疑过。”
    森喜美惠说着轻声笑起来:
    “我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春季。小时候附近的孩子欺负我说我是‘没
爹的孩子’时,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难过。但是当我第一次看见户口簿上写着‘私生子’
三个字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查了字典,上面解释说是‘针对庶出的孩子而言,指不
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俗称没爹的孩子’。后来我向邻居、同学尚美的母亲打听我的生父
是谁,尚美妈妈说不知道,不愿意告诉我。最后我就猜测说是龙满,结果又一次遭到打
击。”
    也许是因为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森喜美惠叹了口气。
    “在那之前我一直听母亲说龙满是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当然,母亲所说的父亲是指在
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的森荣治……据母亲讲父亲和龙满是在满洲时期就在一起共事的老朋
友。父亲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回国,后来两人又在长门偶然重逢。
    “从我记事时起,我们全家与龙满家关系一直很好,我与智仁之间也亲如兄妹。所以,
当我听说龙满是我亲生父亲时,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离家出走。
    “我开始认为母亲肮脏,更不能原谅龙满乘人之危。一想到要向这个讨厌的男人要生
活费和学费,简直觉得不如死了好,于是我没告诉母亲我的去向便去了大阪。两年后,待
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才告知了我的地址。龙满立即跑来,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他
说尚美母亲所说的都是瞎话,但是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他说是母亲拜托他
在自己有生之年绝对不要告诉我。
    “龙满劝我不要让母亲伤心,但我固执地不肯回长门。无奈之下,龙满安排我在
GBEEN制药就职,又把母亲叫来大阻,总之是让我们在一起生活。那年我十九岁。
    母亲去世的时候,龙满正在香港旅行,没能赶上母亲的葬礼。四天后他来看望我,并
在佛龛前为母亲烧了香,然后告诉了我谁是我的生父。他说我的生父是加贺裕史郎……”
“哎?加贺……”浅见惊诧不已。
    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觉得看清了许多事情,但是却没再说什么。此时此刻,他只想
静静地聆听森喜美惠追述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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