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烟情似梦

73 第七十三回 生死由天定 难续舐犊情


裴孝杰跌跌撞撞地出了山洞,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看到满眼的山,满眼的树。他想着说不定身后有人追来,便立刻又不辩方向没命地逃起来。可是他越逃,越觉得不对,仿佛那后面有许许多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地跟着自己!
    那里面,有谢克宇,有谢夫人,有谢云鹰和谢云雁,还有,好些个他这几年来在官场上一点点肃清的人……
    他十分的害怕,仿佛积蓄了这么多年来的恐惧一下子化成所有的冤魂都暴发出来!
    这是可能的,那个原本失踪多年他以为早就消失在人间的聂萧都会出现,那个明明死在大漠的谢云鹰,明明已经奄奄一息毫无生机的谢云雁都能活过来,勾引他的儿子,重新出现,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一定要逃,逃得远远的,不然就要被他们追上来撕裂的!
    逃!快点逃!逃回家!把自己锁进层层的房间里,不让任何人可以找到自己!
    啊!
    裴孝杰脚下突然一踩空,随着一声惨叫,他整个人都失去重心栽倒了下去,这是一个陡削的山坡,山路很窄,他在混乱中完全不辩方向,已无法控制地滚落摔下。
    山坡上没有大树挡着,只有碎石杂草,他一路滚落,浑身被石头尖扎得鲜血累累,速度却越滚越快,眼见着一块巨大的山石横在坡底,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顿时整个人冲向这块山石,重重地一击,身子立刻弹飞了出来。
    山坡下,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
    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裴孝杰血淋淋的身体落入了水中,水中仍然布满了碎石,那身子在水中的石堆撞了几个,又随着水流直往下游跌落……
    暮色苍茫的夜色中,沉默的山峰间,只能看到一条已被鲜血浸红的小河,带着水声隐隐的咆哮,冲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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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谢家兄妹都无法回家,裴武阳索性就直接住在了盈河坊,不管是云鹰还是雁儿回来,他都希望自己能够第一个发现。
    而一大早,他却被一阵震天的拍门声给吵醒了。
    他本就睡得不沉,所以一跃而起,本来他的动作够快,但那门还是快拍散了。
    还夹杂着之瑶兴奋地大喊:“大哥!大哥!”
    他打开门,之瑶便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扶住她,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爹派人来抓你了?”
    “不是,不……等一下,让我先喘口气,可累死我了……”之瑶大概一路跑过来,在他怀里只是大口喘气,满脸通红,不过看她的样子,倒也不像有危险。
    “那你慢慢说。”他也好笑地道。
    “大哥!”之瑶笑得很开心,“你猜,我前天在客栈里碰到谁了?”
    “前天?”他道,“那这个人一定不重要,不然你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
    “那是因为我不确定,后来昨天晚上又看到了,不过对我来说还好,对大哥来说可重要了!”她故意卖着关子。
    “到底是谁?”他眼睛一亮,“云鹰!”
    之瑶又摇头又摇手:“不是不是。我起先看到也很惊讶,就是一眼看过去很像,她已经进屋了。但昨天晚上,我正打算关门休息的时候,又在走廊上看到她了。她看上去不太好哦,很憔悴,真让我心疼。所以我决定来通知你,你的机会来了!”
    他真拿她没办法:“你呀,说了半天,根本没说到重点。”
    之瑶攀住他的脖子,将嘴凑到他耳边,咯咯笑个不停:“这个人啊,她就是……”
    砰砰砰!
    又是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和之瑶不同,这次拍得更重更急,还夹杂着许多人的叫声,其中一个特别的熟悉:“大少爷!大少爷!”
    “是何叔!”之瑶眨眨眼睛,脸色立刻变了,第一个反应就急忙躲到裴武阳身后,“大哥救我!”
    裴武阳想了想:“你先进屋吧,我来应付。”
    “谢谢大哥!”
    她忙忙地跑进屋了。
    那拍门声再一次要将门拍散了,何管家的声音也透着极度的焦急甚至是恐惧:“大少爷,你在不在?大少爷!快开门啊!出大事了!……啊!”
    门开了,何管家跌扑了进来,那姿势简直和之瑶一模一样。
    裴武阳有些好笑,扶住他:“何叔,我在,什么事?”
    然而他马上觉得不对劲,因为屋外,不只何管家,还有好几个下人,大家都是神色慌乱无措。
    “大少爷!幸亏二少爷没说错,您果然在这里!天哪,这可怎么才好,怎么才好啊?”何管家一把抓住他的手,还未开言,眼泪就滚滚而下。
    他眼睛都是通红的,看来刚才肯定已是大哭过了。
    裴武阳莫名其妙:“何叔,你慢慢说,别慌,是家里的事吗?”
    何管家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看着他,终于狠狠心,哽咽地道:“老爷,老爷死了!”
    哗,身后的门一下子撞开了,之瑶冲了出来。
    她挤到二人中间,用力地摇着何管家的手臂:“何叔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什么了?我一个字也没听到!”
    “之……二小姐,原来你也在这里。”何管家任由她摇晃着,“老爷,老爷过世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你胡说!你想骗我回去才编出这个谎言来的是不是?你回去告诉爹,我根本不相信!什么死了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谁跟你们来这一套!爹好无聊,你们也一样无聊,我才不陪你们玩呢!”
    何管家心疼地看着她,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都一个个低头抹眼泪。
    “大少爷,二小姐,何管家没有说错,老爷的确……的确……,你们快回去吧,夫人已经晕过去许多回了,,二少爷打发我们来的,家里已乱成一团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骗我!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二小姐!”
    何管家忍无可忍,一伸手就将她紧紧地圈进了怀里,一叠声地道:“别这样!你就好好地哭出来吧!这是真的!真的!”
    其他人都眼巴巴地望向了裴武阳,后者直立着,与之瑶的大喊大叫不同,他几乎是完全呆住了。
    “大少爷……”
    好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众人的呼喊,但眼眸中的光泽却更暗,几乎是黑沉沉的没有半丝光芒,慢慢地移向众人,然后,慢慢地拉住了仍然喊不相信的之瑶。
    “走吧。”
    他说。
    他迈开脚步,打开门,走出屋子……
    他觉得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像浮在云上似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轻飘飘地完全没有任何的真实感。他的耳边,仍然如雷鸣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刚刚听到的话:
    “老爷死了!老爷死了!……”
    他觉得之瑶是对的,爹,这大概是你这辈子和儿女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了!
    裴武阳和裴之瑶赶回到了家。
    还未到门口,就已经看到了老百姓将街上全堵住了,门口正有下人在挂着白帘,而隐隐的阵阵的哭声也从裴府里断断续续传出来。
    “可怜啊,裴老爷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昨儿早上我还看到他好好地出门去上朝呢……”
    “可不是吗?听说送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认不出来了!”
    “哎呀,不要说了,我胃不舒服,快走吧!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
    “大少爷回来了!夫人,姨太太!二少爷,大小姐……大少爷回来了,二小姐也回来了!”
    裴武阳一走进门,下人们一个个都像碰到了主心骨一样喊了起来。
    没走几步,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从安顺厅的前方传了过来,让裴武阳忍不住脚步一滞,连带他的头脑终于也清醒了许多。
    他看到了诺大的庭院中间已经搭起了一张简易的木床,四周用布幔遮着,旁边围跪了许多人,但大多数是佣人,最左边是李姨娘,一见他便起身跑了过来,她也没有用手帕,任由眼泪流着,却还是能够勉强说话。
    总算她还保持着理智。
    “大少爷,你,你过来看看老爷吧。”
    他默然点了下点,肃然地走了地去,李姨娘亲自替他打开账幔,刺激的臭味更浓,但里面又有一层小小的隔间用布帘隔着。他才发现,原来还围坐着几个人,一个是文进,另一边是子璇和裴夫人。裴夫人此时紧闭着眼睛靠在子璇肩膀上,一动也不动,子璇紧抱着她,看见裴武阳进来,便又忍不住泪如泉涌。
    “大哥!”文进一下子站了起来。
    裴武阳忙问:“娘怎么了?”
    “娘没事,只是哭晕过去好几次了。”之璇泣声回答,眼光向中间隔着的帘子看了一眼,又马上收了回来,紧紧抱住母亲,又是恐惧又是难过。
    裴武阳这才微微掀开帘子,里面只有一张板床,上面躺着的躯体已用一块白布遮了起来,但是布上却星星点点渗透了浓黑的水渍,布下凸起的形状是很奇怪的,仿佛像一只蜷起来的大虾,根本不像人的体形。
    他上前走了一步,刚伸出手想揭开布,旁边的李姨娘害怕地喊了一声:“别!”
    他像想到了什么,回头道,“姨娘,之瑶也随我回来了,你去拉住她,先别让她进来。”
    “我马上去。”
    李姨娘如获大赫,忙出去了。
    这里裴武阳重新将手放在布角上,几乎是一点力也不敢用,似乎怕惊动了布下的人,极轻极轻地拉开了一个小角,借着光线看了过去。
    然后,他的手就像定在了空中,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马上就移开,也是定定的,看着眼前这具完全辩不出形状,腐烂发胀,几乎是血肉模糊的身体。
    他的手指将布角捏得紧紧的,久久地没有移动,直到已模糊地什么也看不清。
    文进站在他身后,颤抖着喊他:
    “大哥!”
    喊了几声,裴武阳这才回过神来,他的手,再一次轻轻地将布盖上,然后转过了身,脸色虽然难看,但总算还是平静。
    “之璇,你先扶娘回房去休息,你的任务是照顾好娘,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文进,你出去和姨娘以及何叔马上叫人把灵堂布置好,所有下人都集中起来分配好事情,不要再乱成一团。另外,还有之瑶,灵堂布置好之前,别让她进来。对了,马上拿套爹生前穿的干净衣服来,赶紧帮他换上。快点!”
    “是,大哥!”
    他这一连串有条不紊地吩咐下来,让众人一下子都精神振了振,文进忙出去了,之璇也扶着母亲出去。这里,裴武阳重新把布掀开,动手想将父亲身上的衣服残片脱下来,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却根本无法进行。裴孝杰的身上大概被许多碎石碾过,大大小小的伤数不胜数,被水一泡,全部都发胀,将衣服紧紧地勒在皮肉里,几乎像是长在里面一样。
    “大哥,衣服来了。还有水!”
    文进拿着水盆进来,把衣服放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他看了一眼父亲,眼圈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来,我们一起帮爹穿好衣服,让他舒服一些。”
    “好。”
    二兄弟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帮裴孝杰勉强换好了衣服。
    裴文进一边换一边说:“爹昨天下朝的时候,还打发阿兴回家来已经拒绝了林家的婚事,姨娘很高兴,可是因为娘还在生气,所以没敢去通知之瑶回来。本打算今天再说……阿兴还说爹公事很忙,可能会晚回家,我们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后来,到了半夜还是不回来,娘就派人去尚书府问,可是下人们回来说没去过,去皇宫打听了,也说早走了,连几个轿夫也不见了。此时早就夜深了,我们派了许多人出去找也没找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想去通知你,突然,一个山里砍柴的樵夫来报信,说看到爹半浮在一个小瀑布潭里,起先还以为是一条……鱼,没想到走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人,从瀑布上游摔下来的,血早就流干了,在水里起码泡了整整一晚上,面目全非,要不是爹身上带着官印,根本没有人认出他是谁,也幸亏这樵夫识得几个字……可现在天气还热,才捞出来这么会儿功夫,就成这个样子了……”
    裴武阳刚想说话,忽听得外面传来之瑶的哭声:“
    “爹!爹!”
    文进一惊,立刻站起来,刚想出去阻止,之瑶却已经冲了进来,一头就扑向了木床,裴武阳伸手刚按住她的肩膀,她已哭着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与父亲的脸(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脸的话)打了个照面。
    “啊!”
    她吓得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这一张嘴,又吸进了许多难闻的气息,她腿一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之瑶,来,二哥带你出去,我们等下再来看爹!”
    文进弯腰去拉她,她却一边吐一边摇头,然后很快停了下来,抹了抹嘴角,抬起头又重新看向床上,慢慢地一步步地跪走了过去,伸手扶住父亲的手,将脸贴在他手背上,如孩子般呜呜地哀恸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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