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门前

3 质疑


三俩句话,把段磬想说的,不想说的,都给堵得严严实实。
    邢寡妇将一双手合并了,送到了段磬的面前,见他怔了,还往前送了送,只差要贴到他的胸口去:“要捉要拿,大人请便。”
    段磬只觉得白花花的腕子晃来晃去,惹出心神不定。
    借条上头,白纸黑字,借钱的日子写得清楚明了,薄薄一张纸,就是五百贯,段磬拿在手里,觉得有些发烫,赶紧地又原封不动还了回去:“这位大婶说笑了,借钱哪里会犯罪,我们当差的,也要有凭有证才能拿人的,不会乱来。”
    邢寡妇的脸色突变,根本不等段磬说完,将借据一抽,返身进门,两块门板摔得乓乓响,只差直接拍在段磬的脸孔上头。
    “这是做什么!”沈拓差点没跳起来。
    段磬没回答他,只冲着村长拱了拱手,他一脸的虬髯,瞧不出真实年纪,当面喊了邢寡妇一声大婶,自恃年轻好相貌的女人不翻脸才是有问题,果不其然。
    他算是扳回一城,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沈拓跟在他身后,两乘马很快就跑远了。
    一路回去,段磬做事很有分寸,见过楚知州,将在九华村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说完,然后亲自去了大牢。
    端木虎缩在个角落,听到动静,懒得抬头。
    “你可曾问人借过五百贯银钱,如何堂上不听你说起?”段磬沉声问道。
    端木虎冷笑一声:“大人们当时见了死尸和包裹里的钱财,我又正好在那案发之地,酒醉不醒,何曾给过我开口说话的机会。”
    “邢寡妇给我看了借据,上面有你的指印画押,正好是五百贯。”段磬知道,杀人越货是大罪,端木虎在堂上很是吃了点苦头,如果堂上就说了借据之事,怕是也没人会相信,反而换得更重的刑罚。
    端木虎眼睛一亮,连滚带爬地往栅栏边挤过来:“你真的去了九华村,见到了邢苑?”
    段磬从高而下地看着他:“楚知州不是糊涂之人,也不会审出一桩冤案,如果你得以平反出狱,应该好好谢过知州大人。”
    虽然早就想过,端木虎与邢寡妇有些不清不楚的干系,听到他直接喊出那女人的闺名来,段磬依然觉得不舒服。
    “我,我要是能出去,一定给你磕几个响头。”端木虎看到生机,也不顾段磬始终板着脸孔,在他身后直着脖子嚷道。
    楚知州正在后堂等着段磬,一根手指在桌面毫无章法地乱敲着。
    “知州大人,我已经去过狱中,与嫌犯端木虎对了口供,他确实向同村的邢氏女子借过五百贯,人证物证都有,他应该能够脱了杀人劫财的罪名。”
    “同村的女子,五百贯?”楚知州似乎奇怪地看着段磬,“一个区区的九华村,能住着随手借出五百贯的人,其中的破绽,你就没有想过?”
    段磬是先入为主,见了那栋精致的小院,再见到了邢寡妇的人,还真的是丝毫没有起过疑心,如今被楚知州这样当面一提点,他回过头去想那村长的神色,听到五百贯时,同样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惊讶,他上前半步道:“我觉得人证物证不差,我们抓错了凶犯。”
    楚知州深深看了他一眼:“平日里都说你做事最为妥当,明明是已经定了性的案子,你非要去九华村,又不知道听哪个乡野村妇的混话,居然信以为真,岂非成了旁人的笑柄。”
    段磬已经听出楚知州话中的意思,一时震惊,讷讷地接不上话。
    “嫌犯已经关押在大牢,作为扬州城的父母官,必然要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到时候,才是两全其美之策。”楚知州起身,拍了拍段磬的肩膀,“上回同你说的那件事,你可曾考虑周全?”
    段磬心里咯噔一下,楚知州提过次,说要将表妹介绍与他,他婉言推脱几次,没想到楚知州这个时候,又旧事重提。
    楚知州见段磬的神情,已经心底明了,脸上固然没有显色,心里头却是不痛快,这个段磬有些不识抬举,要不是见他是个能干的,如何会得拉下脸皮来,一问再问,当下将袖子一甩道:“后天,便开堂问审,将端木虎定了罪,判个重罪,其他的,无须你再牵绊挂念,本官自有分寸。”
    也不等段磬分辨,背过身,急匆匆地走了。
    段磬垂头丧气的出来,沈拓还一脸的雀跃:“段都头,大人怎么说,可曾夸我们办事得力?”
    “大人只说没有误判,后天开审,要判重罪。”段磬说话都没气力。
    沈拓呆了呆,追问道:“怎么会,那个寡妇拿出的借据正好是五百贯,端木虎身边的五百贯不是那个死人的,他就没有杀人的理由。”
    段磬苦笑一下道:“九华村的村子才多大,那个寡妇固然手头有些闲钱,又何尝来的五百贯,我们白白跑了一次,只被大人看成了笑话。”
    当时,他还真的是没有怀疑邢寡妇的话,心神里头有六七分拿出来用作打量她这个人了,他忽而抬起手来,拍了自己的额头一掌,段磬啊段磬,一个寡妇值得要费心费神到如此,楚大人才是知州,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区区一个都头,还要强争到底不成。
    沈拓被弄了一身无趣,耷拉下脑袋,段磬笑着说要请他喝酒,两个人直喝了大半宿,醉意渐浓,话越发地少,等天亮了,段磬想起还有些公务要办,洗把冷水,先出了门。
    他的住所离州衙不远,百多步的路,平时又是走惯的,沈拓闷头跟在他身后,没料得,段磬忽然停了下来,站定了脚,纹丝不动。
    “段都头,这是?”沈拓探出身子来。
    晨雾都还没来得及散开,州衙门前,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人,正仰起头来,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
    “那,那不是九华村的寡妇!”沈拓嘴上没把门,脱口喊了出来。
    段磬回头瞪了他一眼,压着声道:“什么寡妇寡妇的,她又不姓寡名妇的。”
    他没说,已经从端木虎口中听得了她的闺名,邢苑,名字倒是好听。
    邢苑耳朵尖,听到了动静,转头来看,似乎认出了段磬,冲着他笑一笑,盈盈走过来。
    段磬的嘴巴动了动,邢苑已经擦身而过,对着身后的沈拓,轻言笑语道:“这位官差小哥,可还记得奴家?”
    沈拓一怔,下意识去瞧段磬,段磬双手抱胸,冷眼相看,嘴上虽然没动静,那眉梢眼角的,都是等着看戏的模样。
    邢苑出门前特意打扮过,穿的是一身水蓝银丝绣蝶恋花的缎面衣裙,人一动,那蝴蝶跟着银光烁烁的,活灵活现。
    段磬不禁又多看了几眼,他是见过好货色的,知道这绣工在城里也是一流,不知她花费多少银钱做的行头,连头上的乌银簪子配的也相得益彰。
    “如何不记得,这位不就是那九华村的邢……邢大姐。”沈拓适时改了口,喊的十分亲热。
    邢苑有意无意地瞟了段磬一眼,分明是假意冷落他,心里还记恨着他唤她大婶的恶意:“小哥记得奴家就好,前一日,你们离了村子,我整宿都没有睡着,想那端木虎借了奴家的五百贯,要是奴家不来做个人证,让他受了冤枉官司,奴家的钱可不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段磬起手,将沈拓往身后一按,目光如炬:“这位娘子的话中有话。”
    邢苑对男人的目光一向坦然,躲闪掩藏并不会被少看几眼:“难道端木虎已经被无罪放出了大牢,那就是奴家猜错了,真是罪过。”
    “你没有猜错。”段磬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头往外挤字眼,“知州大人言明,端木虎暂时还不能脱了杀人的干系,毕竟是一条性命,必定要审问清楚。”
    邢苑嘴角一挑,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奴家想要亲自见一见知州大人。”
    “知州大人岂是随意可见的?”
    “知州大人是父母官,奴家虽然住在城外,也属知州大人的子民,如何见不得?”邢苑得理不饶人,“难不成如今州衙的都头都要管着知州大人了。”
    段磬看着她水红的菱形嘴唇一张一合,忽然爽朗而笑:“对,对,邢大婶说的很是,百姓要见父母官,没有不见的道理,我这就带你去见知州大人。”
    邢苑的脸孔,一路发黑,段磬只当是没看见,一个女人家当了寡妇,他不介意,只是女人多事就麻烦,特别是自以为是的。
    “你在此处稍等,我去回禀了知州大人。”段磬见邢苑的样子,不像是头回上官家,忍不住问了句,“你来过?”
    邢苑摇了摇头:“谁没事来州衙,又不是好地方。”
    有句话,她咽了下去,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段磬进了内堂,邢苑站在门边干等,迎面过来个黑衣男子,快走到身前时,突然咦了一声,邢苑抬眼看他,他居然就地站着,只管盯着她的脸,不迈腿了。
    邢苑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绝对让人觉得不舒服,她想要避开,又怕见不到知州,正尴尬着,段磬已经出来,似乎很随意地往她身前一站,他的体格大,将她大半个人都给遮住了:“姚仵作可是又查出了什么新进展?”
    邢苑将仵作两个字在嘴巴里翻了两下,才晃过神来,仵作不就是查验死人的,她闻到的味道,应该就是死人的味道。
    “在下已经说过,那位商客死于利器,一刀致命,哪里还来的新进展。”姚仵作的嗓子沉沉,“倒是段都头一大早的,带了这样美貌的小娘子来见大人,不知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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