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遮,陌上霜

第36章


空气里无端凝噎。
  良久良久,百里皓哲开了口,苦涩地道:“无双,你我都不要再做 戏了。”
  她的声音淡淡响起:“皇上,你又何必如此呢?您一而再,再而三 地试探臣妾,到底所为何事呢?”
  他低低一笑,神色凄楚迷离:“无双,事到如今,你我坦诚相见吧 。”
  “我知道入宫以来,因你一直不愿意侍寝,所以串通了太医,说你 身子一直不好,不适宜侍寝。”
  “当时我还不敢百分百确定你的身份,所以也就由着你去……”那 个时侯,他还不敢确定她一定是无双,所以也就不拆穿她。有时候,或 许在心底深处也害怕她真的不是无双,不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那个 人。若不是,那他当真又添了一桩对不起无双的事情了。
  “还记得你侍寝那一日吗?那日下午,我命人送了一只小狸过来。 你可知那小狸是何物?那是产自西域的一种嗅觉极其灵敏的小动物,非 常懂性,数量极其稀少,当地猎人若有幸得到一头,必会视之珍如珠宝 ,加以豢养。打起猎来比任何聪明的猎犬更优胜百倍、千倍。只要给它 闻一闻衣服上的气息,它便可以精准无误地找出她的主人。我那日命人 送过来之前,便早已经让它嗅过你当年在王府里用过的衣物了。后来的 事情你便知道了……”
  “我虽没有任何明确证据,你甚至连脚底的红痣都除去了,但是… …但是我却知道,一直知道,你就是无双。”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狸不停地往她怀里凑,承轩怎么逗它都不为所 动。
  她双眸紧闭,睫毛不停地颤动。不发一言,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
  他忽地笑了出来。那般的苍凉:“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无双。你根 本就没有失忆,对不对?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而已。哈哈… …哈哈……”深夜之中这大笑声显得张狂又悲哀,仿佛受伤的夜枭在哭 泣。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语音微哑:“你只是恨我罢了。又何必为难 腹中的骨肉呢?他一半流的亦是你的血。”
  她闭着眼,仿佛疲倦到了极点,只愿从此这般沉沉睡去:“我从来 没有想过会有这孩子的……”
  她终于是承认了,承认自己是无双了。也承认了她从来不想要这个 孩子的。是的,她不想要,他早就知道了的。
  他却后退了半步,惶恐地揣测:“那次石阶上的摔倒,还有……还 有这次,莫非都是你做的?”因为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千方百计地 要除的。不,不会的,无双怎会这般心狠呢?
  她不语,她一直不语,似乎等于默认。
  他早就知道她不想要他的孩子。他对药物知之甚深,怎么会不知道她私 下里偷偷地在用麝香呢?可她一直不知道的是,他早命人将她偷藏的麝 香偷龙转凤了。
  虽然心里知道。可此时听她亲口将这事实道来,还是会心痛欲裂。
  他在那一刻简直心如死灰,半晌,才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又何 必进这宫来?”她侧过了身,将纤细的背影留给了他,冷笑了出声:“ 你既已颁下圣旨,普天之下,谁能反抗。”
  他沉默许久,才苦涩地道:“既然你不想进宫,又何必因我注意。”若 不是她故意现身,引得别人注意,他派出去的暗探也不一定能够探得消 息。
  她贝齿紧咬着下唇,惨然一笑:“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会不晓得我 是为何而来呢?你既然如此精通医理,为何承轩会让人下毒?”
  母子连心。她如何能够将承轩孤零零地留在冰冷的深宫大内。
  他的声音轻柔了下来:“若是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你可会 怨我。”
  他似陷入了无边的回忆:“当年昭阳殿的大火后,发现宫内少了木清。 虽然当时墨兰等人禀报,失火时,木清亦在昭阳殿内。我心里头一直有 怀疑。这几年来,我从不相信你已经离开我和承轩而去了。一直派人四 下打探你的踪迹。都是了无音讯。好像你真的已经……已经不在了。
  “可我不肯放弃,直到一年多前。有人传出在宰相府邸出现了与你一样容貌之人。我暗中派探子察探虚实,后得报,宰相府邸中确实有一人与 我所画之像一模一样。”
  从那时候起,他便定下了计策。第一步,便让人传出去,说皇太子被人下毒,整个后宫大肆整顿。
  她那时的记忆还未恢复,可不知道怎么的,一听说皇太子被人下毒,生死未卜,她竟会心痛如绞。当晚便做了噩梦,从此之后夜夜不停。梦里 的亭台楼阁,走廊宫阙,无不奢侈华丽到极致。渐渐地,她竟分不清是 真实还是梦境了。后来她受寒,大病了一场,便开始一点点地恢复了记 忆。
  “无双,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并不是我让沈叔去赐毒给你的。一切只是他自作主张而已。”
  “是……我一直恨阮玉瑾,恨你们阮家。年少之时恨不得将你们阮家挫骨扬灰,方能解我那心头之恨!若是按照我和沈叔的原定计划,是一早 要将你除去的。可是,可是我后来,后来舍不得了……“因为……我对你动了情……”
  一直到她离去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在流水般的日子里,他意料之中地娶她,并成功登基。但却意料之外地爱上了她!千算万算却怎么也算不 过冥冥中注定的。
  她摇着头,声音不带任何温度,清清冽冽,好似数九寒冬里冰冷的水缓缓漫过耳中:“百里皓哲,以前的事情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以往所有他与她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戏而已。既然他如愿登上大位,这几年下来早已经大权在握了,早已用不着阮家了,又何必继续在这里惺惺 作态呢!
  无论他现在再多说什么,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半点意义了。只因她再也不会信他了。因为不能信,也不敢信!
  她缓缓地一笑,一字一字地陈述残酷的事实:“你想要找的那个阮无双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当年那个为他动情的阮无双早已经死在昭 阳殿的熊熊大火之中了。往事不能回头,岁月无法倒流。她身子虽还是 那具身子,单那时那景那情,却永不会再有了。
  那日,木姑姑拉着心死如灰的她到昭阳殿后温泉池的假山群中,告诉她当年先帝大修后宫的时候,为防他日不测,在昭阳殿温泉池后面留了一 条密道,可直通京城西山中,因先帝和太后连番离去,当世之中只有她 一人知晓而已。
  可她浑浑噩噩的,一直处于茫然状态。木姑姑提了灯笼,将机关打开, 一把将她推入了迷倒,她跌撞在密道的石头上,阵阵痛意才使他有些模 糊意识,抓着木姑姑枯瘦的手,颤颤地道:“木姑姑,你——你——随 我一起去。”
  木姑姑摇了摇头,消瘦见骨的脸上神色坚决,目光中有种认命的泰然: “皇后娘娘,奴婢的大限已到了,奴婢要跟随太后娘娘而去了……”望 着她,又道:“这是奴婢造的孽,就由奴婢去受这果,这是木清的报应 !因果报应啊。只是奴婢对不起皇后娘娘,连累皇后娘娘了。”
  说罢,跪了下来朝她磕头:“皇后娘娘,您千万要保重。您还有小太子 ,还有软甲,只要出了这皇宫,年还可以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再世为人!
  他如此对她……她再世为人,有何意义?
  她提着灯笼,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密道里穿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 无穷无尽的冷。
  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几乎以为自己都撑不下去了……醒来的时候却 是在西山的一个尼姑庵里。主持师太说,是清净师妹在山上采草药的时 候将自己救回来的。当时的自己浑身湿透,还染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 ,这已经是清净师妹将她背回来的第八日了。
  由于高烧,她忘却了前尘往事,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主持师 太怜她孤苦,便收留她住在了庵堂。
  庵小人少,只有十来个人而已,因在半山上,想来自给自足,世事不通 。等她身体好些,便开始跟着清净师妹,帮她晒药收药,做些打杂的轻 活。
  一晃眼就是半年的时间,跟清净师妹熟络了后,某日不知怎么说起她失 忆之事,清净师妹才开玩笑似的跟她说:“我想你以前肯定是个出身富 贵的人。”
  她问她为何会这么说。清净师妹笑嘻嘻地说:“你看你十根手指,根根 如青葱,哪里有半点劳作的痕迹。再说了,当时我将你背回来,你身上 穿的绸缎衣服,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的。”
  说着说着,就望着她叹气:“小晚,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记忆? ”因她被捡来的时候是傍晚时分,白雾似烟笼在山腰。所以清净师妹就 帮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晚。唤着唤着,连她自己也习惯了。
  她淡淡一笑,并非是她不想恢复记忆,可是每次只要她可以回想从前,便会有头疼欲裂之感,连心都会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好疼好疼。
  或许以前的日子过的并不好吧,所以老天想让他忘记。
  又过了数月,她梦中渐渐初夏了一些片段,开始一个府邸,水榭歌台,飞檐翘角……如此的多日反复,某一晚的梦里,她甚至看见了府邸的牌 匾:宰相府。
  可是又总觉得隐隐中还是以往了很多是奇怪,她几乎矛盾辗转,禀明了主持师太,最后决定休书一封,请清净师妹送去,不到半日,便有两人 飞奔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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