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华

皇室自古皆薄情。这友情爱情甚至亲情，都是算不得数的。
    扶曦却生在了最好的时候。她幼年时，有弟弟伴着玩耍，母妃正得宠。少年时，上面几个姐姐皆已出嫁，年龄相仿的几个公主又全是小辈，没有人与她争宠。如今她正当妙龄，国泰民安皇权正盛，自然用不着她这长公主去联姻。
    而与她同时出生的另一个孩子，却生在了最不适合的时间。
    她那善良的、柔弱的母亲，自父皇走了的那天起，却不知为何变得强大、敏感。
    或许，她一直就是那般聪慧的女子，失了父皇的庇佑，便一夜间成长为可以庇佑儿女的母亲。
    可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如自己一般的年纪。
    十七岁的母妃白日里屹立在他们身前，不允许这皇宫带给他们一丝一毫的伤害，却在后来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里，抱着睡着的元熙低声哭泣。
    “九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为什么你偏偏是个男孩子……”
    “为什么你要在这时候来到这世上……”
    “……”
    “母妃……”她晚上起恭，无意间看到泪流满面的母亲，好像一个脆弱的孩子一般。
    “扶曦，以后好好照顾弟弟，好不好……”
    “扶曦，母妃多希望……元熙要是个女孩子该多好……好孩子，你生在了好时候……真好……真好，起码我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是幸福的……”
    她那时候似懂非懂，只能跟着点头，她那美貌的母妃却似乎说到了什么久远的事，连目光都变得飘忽开来：“扶曦，你知道吗，母妃啊，先前住在自由自在的苗寨，母妃曾经是苗寨一枝花呢，就连李叔也喜欢过母妃啊，可母妃心比天高，非要出苗寨闯闯……如果，他不是皇帝……那该多好呢？母妃是真心喜欢你父皇的啊……”
    如果不是在这皇宫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母妃就不会死，元熙就不会诈死，我们一家人，本应该开开心心在一起来着。
    “元熙，不管怎样，娘只希望你活着，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换你的命……”
    少女正值青春年华，却为何眼含悲戚。
    扶曦猛然惊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竟然歪歪斜斜地睡着了，殿内空无一人，唯余袅袅青烟。
    母妃啊，到头来，被保护的那个，却是最幸福的我……
    门口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似乎怕吵到她，扶曦仔细听了听，却不是前几日的窃窃私语，倒像是……
    凝香叉着腰恶狠狠地站在庭院里，压低了声音训斥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宫娥：“我不过出去个把时辰，凝心殿就没人了是吧？这春寒料峭地让公主睡在殿上不去劝劝，连条毯子也不知道盖，我们主子娇贵得很，做不来就哪里来回哪里去！”
    她这话说得有些重，扶曦仔细看了看那垂着首就要哭出来的小宫娥，唔，有些眼生，怕是刚调过来的吧，看这品阶，似乎还不低。
    她伸手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披风，慢慢走出去笑：“凝香你最近火气很大，没事还是多出去走走的好，再这么下去我这殿上的人就都给你赶跑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就这么出来了？！”凝香大呼小叫地呼啸过来，把她的披风系好，又推搡着她回屋，“奴婢管不了主子还不能管管这小的嘛，镇日里正事不做就知道散布谣言。”
    “恩？”凝香这才有了些兴趣，凝香这丫头虽得宠，但言出必有因，绝不会随便诬陷别人，看来这小丫头不简单啊，擅议皇室，背后绝对有人指使，可原因是什么呢？
    想着的时候已经被凝香推着走到门口了，扶曦笑了笑，想那么多做什么，若是对自己不利，那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早就坐不住了，于是拍拍凝香的头笑道：“好了，凝香你不要推了，我回去就是，你也是，说两句就算了，别搞得跟我们公主府欺负新人一样。”
    却不料那小宫娥竟开了口：“公主，您不记得我了？”
    这下子推人的被推的都停了下来，扶曦仔细看她的脸，想了想，未果，只困惑地摇了摇头。
    少女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奴婢越氏之女越锦绣，少时曾与公主和王爷在御花园游玩……”
    能与公主和皇子在御花园游玩，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如今沦为奴婢，必然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而这，却是她堂堂公主不该管不能管的事。
    越氏……难道是前御史大夫？
    扶曦点点头，转身向着殿内走去：“你若在我府上当值，就老老实实地认真做事，我必然不会亏待你，日后，这些话，便不用再提起了……”
    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对方的惊愕，可她又能怎样，自古皇室皆绝情，纵然当初真是要好得结拜姐妹又怎样，她这辈子，只有一个弟弟就够了，而现在，为了元熙，为了陶然，也绝对不能让自己身陷不必要的麻烦。
    让她早早地知道了皇宫里的冷漠是她送给这童年玩伴的最后礼物，这宫里，容不得天真的存在，所有人求的只是自保而已。
    第二日，宁长歌竟亲自携了墨香前来答谢公主恩赐，一时间宫里宫外谣言四起，整个大宋淹没在流言蜚语中。
    处于风暴中心的凝心殿却安静如常，扶曦的目光停在墨香送来的锦织上，脸上似乎流淌着宁静。
    “墨香，他可还好？”
    “好……”
    “那么，你呢？”
    墨香的视线凝结在窗外等候的背影身上，轻轻叹口气，终于有了一种尘埃落尽的淡然：“他啊，说是为了我好，将我暗指给长歌，我亦说不准长歌是内疚还是真的在乎我……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很好，那就行了……”
    “难道不让他知道元熙还在？”
    墨香微微一笑，正对上宁长歌回头查看的目光，温柔的、沉稳的，不再是当日那般锐气：“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的内疚不会永远存在，因为有我。若能叫他永远记得年少时候的意气飞扬，而不是被欺骗的过往，也是很好的……”
    直到墨香走了很久扶曦都倚在椅子上看那副锦织，忽然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感觉。
    是啊，这样就很好。
    那锦织上，用熟悉的字体写着两个字：安宁。
    那个人，不管表面上多么无动于衷，却关心着她的心境。
    谢谢你，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