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染沉吟

第86章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停留的时刻,然而脚步却再也迈不开。从未发觉的害怕涌上心头——她说她不会死,然而他凭什么相信?就凭她没有说完就已昏迷的那句话,凭她柔弱的身体,还是凭那柄刺穿胸腔的匕首?
  
  去碑林……还是……回葬樱阁。
  
  雨水从睫毛上渗下,迷离了永远带笑的眼,也迷离了曾经坚强的嘴角。原本清明的心,像是一身的衣衫,在夜雨中一点点地濡湿,一点点地沉重。
  
  “你在干什么?”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耳畔飘忽着,仿佛有些不真实,茫然间,古浪眉头轻蹙。还未来得及思索,身体便已条件反射般先一步做出了回应——旋身,格挡,倒退滑开。有些狼狈地停稳脚步,盯着眼前雪亮的剑尖,有那么一瞬,心底五味陈杂。
  
  陵子风。
  
  如果他没有记错,眼前的持剑的这个白发少年,便是当日吟霜阁内出现过的那个,武当陵子风。少年白头,然而眼中却是没有半点犹疑的执着,单纯得让人羡慕。而此时的他,容貌不改,却已不复三年前的心境。
  
  师父、朋友、道义,还有……她。没有一件放得下,也没有一件负担得起。
  
  浅浅微笑,古浪叹息着问:“怎么不出剑?”
  
  陵子风利落地挽出一个剑花,冷冷道:“我从不向手无寸铁之人出剑。”
  
  古浪淡淡一笑:“你可知道,有些人手中一旦有了兵刃,你就再也没有出剑的机会了。”
  
  陵子风眉梢轻扬,带着倔强,傲然道:“纵然如此,又有何妨?”
  
  古浪笑着摇了摇头,青灰色的镖影划破雨幕,不带半点沉吟。陵子风只觉持剑的右腕微微一麻,还未察出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一声清响,手中的剑跌落在檐角,溅起一蓬水雾。
  
  “沉吟镖!”
  
  话音未落,一晃而逝的身影透着些许落拓,已消失在他眼前的雨幕中,只留下空荡荡的屋角,雨水顺着瓦片流下,沥沥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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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碑林。
  
  左叛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嘴角泛起一丝怅然笑意。
  
  他曾在这里以一敌四,技惊四座;曾在这里放下豪言,让千卫之首为之臣服;也曾在这里与挚友刀剑相向,发动近乎绝杀的机关,与同父异母的弟弟谋算心机……而如今,他只想知道,当他这个东洋女的遗子、弑兄的左家家主伴着这遍地左家的机关长眠于此,这些石碑下的先人,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你以为‘君子剑’鲁前辈为什么要到左家来单挑你做关门弟子,还是刚好在十四叔出事后不久?”
  
  ——“三哥一直不让我告诉你,我便照做了,哪知道你竟然真下得了手……”
  
  冷意顺着掌心,在血脉中缓缓蔓延,酸涩了眼眶。左三……想必不会希望他这么了结自己的性命,纵然是为了左家。只是与其带着那份疚意活下去,倒不如让他选择一次懦弱。
  
  左家是不属于他的,清儿也不是。他要做的,只是为不属于他的这些,做些属于他的、份内的事。不仅错手杀害左三,整个左家都被他送入了几近覆灭的险境。清儿没有死,但背负的这份仇恨早已让他无法回头。
  
  早知是错,是不是还会这么做?
  
  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古浪曾经问过他,如果杀错了人,会怎么办?他的回答只有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杀错了,可以再杀。
  
  思绪回到漠北落霰崖上,天高云彻,崖峭风寒。他看到飘雪般的清透的身影寥寥坠入寒潭,默无声息,没有怨怼,没有哀伤,如冰泉淌过心间,泛着微微的凉意……他还看到一袭紫衫在峭壁间飞掠,想靠近那白色的身影,却不由自主地远去。
  
  熟练地操纵着隐藏在碑林暗处的机关,远处的轰然和惨叫回响在耳畔,飞裂的碎石和火光划过脸庞,脑海中却懵然如梦。无数熟悉又似陌生的往事如隔世的挽歌,带着短笛的呜咽,幽幽然盘旋在无法触及的深处。
  
  深红的铁锈陆离斑驳,蜿蜒着将岁月的痕迹布满。
  
  左叛淡淡看了一眼手下的机关,无声微笑。
  
  清儿……阿浪,好好照顾她。
  
  挽歌戛然。
  
  雪色的身影消散在空白的记忆中,再没有落霰崖上的寒风淡云,也不再有力不从心的那袭紫衣。懵然却安然的梦刹那间散去,淹没在难以自抑的疼痛中。
  
  火光散去,飞尘落定。
  
  左叛看着纹丝未动的红锈,叹了口气,扶着被沉吟镖打伤的手腕缓缓起身,却并未说话。
  
  “很失望?”
  
  左叛没有去看说话的人,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死了,清儿会更失望。”古浪走到左叛面前,淡淡笑道,“因你而死的左三,也会一样失望。”
  
  左叛叹息般笑:“如果你陪着我死了,失望的人会更多。”
  
  古浪轻声一笑:“谁说我是来陪你死的?”
  
  左叛摇头,道:“不发动最后的机关,纵使倾尽左家千卫之力,也无法与中原七派抗衡。”
  
  古浪依旧笑道:“又是谁说这一战非打不可?”
  
  不由语塞,这一问让左叛彻底怔住。中原七派的弟子已经涌入左家,冲破了几十道机关阵法,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黑铁令在二当家手中,不管他怎么谋算,左家有难终究是不会坐视不理。”古浪微笑,“只要千卫能将中原七派牵制一时,我便能让他们从岭南照原路退回去。”
  
  “你打算怎么做?”左叛皱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若是真如所说得那么简单,事态又何至于此?目光瞥到古浪的右手,刺目的鲜血渗过包扎的麻布汩汩涌出,那份不安便更沉了一些。
  
  古浪转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撕下一片衣襟,将右掌深可见骨的伤痕裹得更严实了一些。打算怎么做?现实根本由不得他打算。如今要把死伤降到最少,只有一个办法——擒贼先擒王。只是这样安慰着左叛,他自己心中却根本没有一个底,究竟要如何让楼云山收回中原七派的人马……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透过湿透的衣衫,附上几分暖意。
  
  “阿浪,有些事不是勉强自己就能做到的。”挣不脱被封的穴道,伸向那片红锈的手无法再动弹半分,左叛无奈摇头,论身手,他比古浪始终是差了一截。
  
  看到瞪着他的那双眼,古浪微微一笑:“胭脂有子午夜,清儿有你,十七郎有小骆,三两有霍前辈,如果真要有人抽身结束这一切,你们没有一个比我更适合——师父,对吧?”
  
  左叛神色一凛。
  
  四周寂寂,没有一丝气息的流动,只有雨水打在石碑上,滴答寥落。
  
  毫无征兆地,白衣的楼云山如幽尘般从他身后走出,仿若闲谈开口:“你,就是左家家主?”
  
  古浪不落痕迹地拦在了楼云山与左叛之间,淡淡笑道:“没想到,师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楼云山看着自己一手调教出的徒儿,了然的眼中波澜不兴,只是悠悠一叹:“你放心,我并不打算杀他,因为……他根本算不上足以妨碍我计划的绊脚石。”
  
  左叛血气上涌,额角突起,却动不了,也无法说出一句话,只能怒目而视。然而油纸伞下的悠淡男子却恍若不觉,只是饶有兴致地走到最后的那道机关前,轻轻扣响,问道:“如果发动这道机关,会有什么后果?”
  
  静等片刻没有回应,楼云山回首,眼中透出几许诧异。
  
  “想不到?”
  
  左叛看着眼前的那个背影,苦笑:“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人能找进左家的碑林,看来所谓机关之汇,不过徒有虚名。”
  
  楼云山神色未动。
  
  “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人是谁。”
  
  枯叶如蝶,在冷雨中踉跄跌落,少了一分从容的静美,多了几许故作优雅的狼狈。对着那双年华已逝的眼看了半晌,楼云山终究还是开了口:“你应该知道,从来没有什么能脱出我的谋算……除了你。”
  
  第65章 鬼缠身
  
  “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人是谁。”
  
  枯叶如蝶,在冷雨中踉跄跌落,少了一分从容的静美,多了几许故作优雅的狼狈。对着那双年华已逝的眼看了半晌,楼云山终究还是开了口:“你应该知道,从来没有什么能脱出我的谋算……除了你。”
  
  ……除了你。
  
  那一刹,古浪神色微恍。不知为何,方才的瞬间,他竟仿佛看到楼云山的眼中有一丝婉转却又痛入骨髓的柔情,一闪即逝。
  
  水烟的悠然如茶,多少是源自于师父的。印象中的师父,虽是侠义为怀,但对人对事却如同抽身世外一般透着隐隐的疏离与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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