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染沉吟

第89章


  
  “是么?”古浪淡然一笑,藏去心中疚意,缓缓放开了墙壁,“现在可以去了吗?”骆易情知涣散的内力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心念突转,劈手便要探他脉息,却被他看破路数,四两拨千斤地轻轻避开。
  
  没有多余的纠缠,古浪平地跃起,身形竟比平日更快了几分。骆易怔了怔,虽然想不出古浪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但之前避开他或许是倚靠眼力判断,这一式梯云纵却绝是真力真气侥幸不得,当下也没有再多想,只是跟了上去。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走到碑林。
  
  跃出玄风阁的那一刻,一股浓重令人为之呕吐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古浪心中微凉,他再清楚不过,这不是一般的血腥气。三年前的子时,同样的血腥气,从沉雁的指间散起,弥漫了整个漪云湖。楼云山千算万算,单单没有算到齐白鹿的出现,让他无法在子时前抽身离去。
  
  夜雨渐息,乌云散去。
  
  清冷的月光下,楼云山宛若谪仙的白衣染尽血色,如暗夜魑魅般,抱着怀中早已没有生气的人,眼中有近乎癫狂的笑意。为什么她要出现,为什么她要追上来,为什么……他终究是杀了她。
  
  “师父。”
  
  心中默念,远远站着,古浪没有多说什么。鲜血夹杂着刺痛眼眸的白色模糊了齐白鹿的面容,他又一次晚了一步。骆易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抿紧了嘴,原来这便是“鬼缠身”。三年前的沉雁……是否也是如此?
  
  长剑出鞘,却没能出手。
  
  夹着沉吟镖的指尖从剑尖划过,半截剑锋铿然折断,落在掌中。骆易握剑的手微震,抬头看向古浪,却见那柄断剑已然消失在如雪的月色中。
  
  只是瞬间,半空中,闪电般的白华骤然出现,绽开一片极尽耀目的绚烂,仿佛静止了一切。
  
  好快……那一刹,骆易的脑海中只余下这一个念头。在这之前,手中快剑一直是他足以自恃的,然而此时此刻,他才看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一分绝决,一分狠厉,一分速度。
  
  封喉。
  
  滑过剑锋的血水,带着几分余温,滴落在齐白鹿的脸庞。
  
  看着古浪的方向,楼云山的渐渐僵硬的面容上,缓缓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双唇轻颤,却终究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抱紧了怀中的人。这么久的谋算,这么广的布局,这么多的牺牲,最终能拥有的,想拥有的,却只有这些……
  
  “他是什么人?”骆易问道,究竟是什么人,中了和沉雁一样的剧毒,究竟是什么人,让阿浪不惜折断将军剑,以断刃封喉?
  
  古浪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成河的血流,涩然摇头。既然最后还是杀了楼云山,至少,他应该维护师父剩下的声誉。
  
  “去碑林……”足下忽然一软,一个人扶住了他,却不是骆易。
  
  在屋中坐下,熟悉的气息让古浪一时有些怔忪:“清儿?”
  
  雪尤清静静地点了点头,道:“如果继续倒行真气,恐怕你不单是这一身武艺在今晚废去,连性命也会不保。”
  
  “倒行真气?”骆易眉梢一扬,有些不解。
  
  雪尤清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疑虑,淡淡解释道:“重伤之下,真气无法汇集。但若是任由气息逆转,散于四肢百脉,便可在散尽之前激发出更胜平日的潜力,和江湖上早已失传的隐脉之力同理。”
  
  这番解释骆易听得似懂非懂,对其中后果却是听明白了,面色不由一冷。古浪看在眼里,也不想与他争辩,只是道:“先去碑林阻止左叛。”齐白鹿和楼云山离开碑林,只怕左叛发动机关也只在片刻之间。骆易和雪尤清一个不通机关,一个双目失明,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碑林所在,而左叛,却已经等不及了。
  
  雪尤清听出他语声中的焦急,却不明就里,问道:“左叛怎么了?”
  
  古浪顾不上解释,调息起身,却被断剑拦住,不由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骆易冷冷道:“碑林我们自然会去,你若想用自己换左叛,先过了我这一关。”
  
  古浪道:“你……”
  
  话音未落,猛然间,振聋发聩的轰然巨响从左家的西南方传来,天崩地裂般,震落一地碎瓦,连玄风阁中的顶梁大柱也剧烈摇晃起来。
  
  骆易瞥见古浪的神色,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横梁正中折断,从古浪头顶坠落,他却仿佛看不见也听不到一般,只是看着雨中腾起的烟尘,眼神里灰败一片。
  
  左叛……终究还是发动了碑林的机关。
  
  “阿浪……”骆易看着被自己从玄风阁中拖出来的人,冰冷的脸上也不由有了几分担忧之色。古浪眼神中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死气。
  
  霍然,他放下古浪,冷冷道:“什么人?”
  
  “是我。”
  
  身后的离火走上前来,英气的眉眼中氤氲着雾气,似曾有泪。
  
  骆易一怔,问道:“你怎么来了?那些人……”“不用了。”离火摇了摇头,幽幽一叹,望向眼前一片狼藉的瓦砾,低声道,“不用了,七少爷他……已经把一切都结束了。”
  
  “左叛?”骆易又是一怔,“那他自己岂不是……”语声顿住,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身边的古浪和雪尤清已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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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站了多久,天边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冷风吹过落拓衣衫,古浪看着眼前的乱石废墟,一股咸腥之气从喉间涌起,又默默咽下。雪尤清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却已没有回头的勇气。
  
  第一次见到她,在江南,是为了他们的那场逃亡,然而他没有想到,逃亡背后是荒门的算计和利用。第二次见到她,在漠北,是为了揭开荒门的这番算计,然而他依旧没有想到,算计的背后是子午夜与卓三娘的交易,以及对左家的复仇。第三次见到她,在岭南,是为了阻止子午夜的复仇,他还是没有想到,最后要面对的,竟然是自己最为敬重的师父。
  
  清儿、左叛、十七郎、小骆、子午夜、三姐……所有的人都不过是楼云山手中的棋子。他最敬重的师父,仿佛有意般,和他开了一个他根本开不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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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影疏斜。
  
  秋霜,总是在不知觉时落下细碎的寒。到发觉时,苍黄落尽,寂寥间只余下病蝉最后一声凄鸣。
  
  古浪不禁又想起了胭脂。过去,每当寂寞难耐,他总会不知不觉地走回苏州,走到盈香楼下。胭脂柔情似水的抚慰,别人给不了,清儿给不了,就算是……仿佛在某个曾以为可以遗忘角落,轻轻疼了一下……就算是水烟,也给不了。
  
  而如今,盈香楼里不再有那水红色的身影。那日从碑林回到葬樱阁,子午夜和胭脂都已不在,只余下一地刺目的鲜血。他不知道她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倚在树下,静静地看着树梢,等最后一片枯叶旋落。
  
  秋风冷,冷不过心中寒凉。
  
  “我姐姐请你去喝酒。”
  
  古浪猛然一惊,背后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他竟然没有警觉。迅速回头,却只看到了一个小女孩。个子还不到他腰间的小女孩,似模似样的书生打扮,袖子滑稽地拖在脚跟,眨巴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歪着小脑袋正等他回应。
  
  古浪笑了。
  
  虽然他心情正当沉郁,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小女孩嘟起嘴,气鼓鼓道:“笑吧笑吧,反正姐姐说了,打扮成这样就是要你笑的。”
  
  古浪笑道:“你姐姐是谁?”
  
  小女孩脑袋一扬,道:“姐姐说了,你第一句话一定是问她是谁。”
  
  古浪越发觉得有意思,笑道:“那你姐姐还说了什么?”
  
  这次小女孩也甜甜地笑了,道:“姐姐还说了,不告诉你。”
  
  古浪愣住。
  
  半晌,整了整僵硬的笑脸,道:“那你叫什么?”
  
  小女孩小手往腰间一插,道:“姐姐说了,袖儿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把名字随便告诉人家。”
  
  古浪愕然,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原来叫袖儿。”
  
  袖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急道:“姐姐骗我,你不是好人!”
  
  古浪起了玩心,悠然一笑,摸摸袖儿的脑袋道:“那如果坏人问你,你姐姐到底是谁,你敢不敢不说?”
  
  袖儿扭过头去,嘟起嘴道:“姐姐说了,只要说喝的是梨花酿,你自然会明白。”
  
  古浪的手随着那三个字停在半空,眼中的笑意如烟云般不着痕迹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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