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15章


原来她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么,她到底是什么人?
  “既然……既然,是我害你愧对师门,再也回不去的,那么,”多娜忸怩道,“那么……也该由我来负责……”她对上柳生湖水一样幽深的眼睛,那里,有她洞察不了的深沉,复杂。忽而,这片复杂与深沉竟化作一瞬间的狠厉,他一把扯过多娜的手臂,狠狠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尹楚惜见他动了真火,忙上来解围:“她是那个能让你放手归隐山林的人!”
  “呵,”柳生冷笑道,“二爷当真肯割爱?”
  “我不是!”多娜一把甩开柳生的手,大吼道,“我不是二爷的夫人!从来不是!”
  他就那样,傻愣愣地立在那里,蓦然怔住。
  这话,又该从何说起呢?
  该从“梅子黄时雨”说起,该从那段久到他从来不愿提及的旧事说起,初见多娜,便让他想起那个眉眼清和的女子,立在乌衣巷口,携一把香罗小折扇,芳华绝代。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梅子。
  彼时她远涉扶桑,他心中愤懑难言,时常孤身一人在郊野散步,便是那时,在郊外遇见多娜,她跌跌撞撞跑来问他,沪上赫赫大名的尹府怎样走?
  他笑,赫赫大名?为何我却不知?
  她恼怒,自然晓得那人故意调侃,嘟着嘴便大叫,你这人好生不知礼,别人问个路也不搭理。
  他转头看她,却被那双秋水眸子怔住,这样的眉眼,实在,太像,太像。
  再后来,他领她入府,说不上金屋藏娇,却待她极好,为这一双实在太过相似的眸子。她说明来意,送上审批的文函,才是另一处震惊。原来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这样说的。
  多娜低下头,有些害羞。许久才嘟囔了一句,训练实在苦。
  训练实在是苦。他颔首不语,此时却想起了那个远在扶桑的人,那个让他啮齿深恨的人,背叛他,再离开他,不知她十数年一贯风雨不改的训练,可苦?可孤单?
  原来,多娜不是简单的女子,那份公署函是总部带给尹楚惜的,而多娜,便是反战同盟精挑细选送来协助尹楚惜展开工作的。她机灵应变,聪敏细心,实在是好人选。沪上风云诡谲,尹楚惜身边,实在需要个能人照应。如此,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她便成了尹楚惜的“二夫人”,有名无实的“夫人”。直到云羿入府,直到梅子归来,直到被柳生掳去。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如今了。
  轮渡缓缓驶入港口。
  天高,云清,脚底海水似在呜呜梗咽,一圈一圈荡起浓重的波澜,向海天交接处滚滚漫溯。
  柳生望着茫茫无垠的大海,忽而沉重叹息道:“当初梅子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也该是这样的光景吧……”
  甲板上,四人各怀心事。尹楚惜别过头去,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海水,心中暗流涌动。
  许久,云羿挽起多娜的手,低声嘱咐道:“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再见,可要……可要好好珍重呀……”
  多娜眼睛红肿,梗咽道:“如今乱世,离去,是不是实在是太奢侈的幸福?”
  她狠狠点了点头:“是!实在是!”却又空茫地转头看着尹楚惜和柳生,“初时相聚是祸,如今离去反倒是福分了,是姐姐,没这个福气……”
  他们商议良久,方才达成共识,连夜送柳生与多娜去法国,从此不究政事,往后各自种种,皆看造化了。那里,柳生是回不去了,五条情报链被毁,是他失职,若是追究起来,恐怕……而多娜,身份特殊,恐怕此时已惹人怀疑,实在需要出去避避风头。故此,只能远走他乡。
  其实云羿心中是颇感欣慰的,忍者本身便又隐逸情怀,柳生又喜欢自在,或许,山高皇帝远,海角天涯,才是他真正的去处。
  柳生走过来,看了看云羿:“师妹……大恩不言谢……”他头一撇,终于没有说出别句话来。
  “早些走吧。时辰也不早了。”尹楚惜道。
  多娜哭道:“二爷,云羿姐姐,我……我……舍不得你们呀……”
  云羿扶起多娜,自然好生嘱咐再三。四人各自又说了些话,离情浓浓。
  柳生挽着多娜,一手提着个大行李箱,终于起身行去。蓦地,他突然回转头来,叮嘱道:“同门十数年,我们之间情谊笃深,最后一句话,一定要记住……”
  “一定要记住,最不该来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斜阳向晚,天地间只余残星一点,泪两行。
  美人吟 水木清华【序】【一】
  【序】
  她折一柄油纸伞,立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娉婷袅娜。再好看不过的身段,拢上一件剪裁贴合的丝绒旗袍,更显曼妙,真正是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一般。眉眼间合着一股子遮也遮不住风流姿态,抿嘴浅笑,清静动人。
  正是暴雨落了一阵子刚歇,竹叶尖上依然滚着三三两两剔透剔透的水珠子,乍一风动,莹润欲滴,嬉闹着滚作一团落了地,好不惹人怜爱。
  虹芒初绽,物静人和。正是“云清清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她撩了撩头发,轻轻俯下身去,善意谦和的笑浮上嘴角,映在那双黑亮黑亮的眸子里。小乞丐双手接过她递给的那碗八宝甜粥,望着她,心照不宣。
  他在这儿有多久了?衣衫褴褛,风餐露宿,人人对他白眼,唾之如过街老鼠。唯独她,每天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粥,时常也会与他说上两句话。
  他或许不知道身后那座红瓦高墙的大宅意味着什么,当然更不会知道,这条植满绿竹的小巷子尽头,是尹府的后门。古人说,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粗通一二,却不细那座大宅子主人的脾性。他只是等着,每天早上,那扇门会准时开启,那个女孩子会捧着一碗甜粥出来,轻轻递给他。
  她好听糯软的声音响了起来:“喏,你怕是吃不惯的吧?你怕也是个外乡人……”那姑娘起身,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初来这里时,实在吃不惯江南甜丝丝的菜,哪怕口味再重一些的,也渗着一股子甜味儿。咱们北方可不这样。”
  他心想,岂止是外乡人。
  那姑娘又说:“咱们可都是一样命的人……若不是碰上恩师,只怕我比你还苦……”她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有些悲凉。
  高墙里突然传出一个老妈子的声音:“阿媛姑娘!可回吧,里头找呢!”
  阿媛,阿媛。他想,这个名字,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不再说话,收起了油纸伞,缓缓朝那扇红漆木门走去。她又如何会知道,她正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进一场阴谋里。
  此去经年,隐痛终生。
  【一】
  尹楚惜抿了一口茶,抬头看向云羿——她一向喜静,依然在小心翼翼地侍弄那些她爱极了的花花草草,云淡风轻问道:“这次任务,你打算派谁去?”
  她头也没抬:“没个准头。”又补了一句,“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笑着看她,也不再提这么个严肃的话题,他只觉这画面甚好看,一个云淡风清的女子,在闲适的早晨,倚着窗柩捯饬那些花花草草,神态是安详满足的。他倒希望她永远有这样一副简单的心肠,平安喜乐,就够了。
  “也不知道存的甚么心子,这样爱这些没心没情的东西……”
  云羿笑道:“二爷心子大,又懂甚么小女子……”
  闲话间,阿媛像只欢快的雀鸟跳了进来,她打紧收了纸伞,笑道:“二爷与恩师起身这样早!这会子就找阿媛,也才一个晚上不见,可就想阿媛了?”
  “这小妮子真真会贫嘴!”云羿迎上来,“整日不知上哪儿晃荡,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
  阿媛放下油纸伞,整了整衣裳,雪白的胳膊上捋下一顺儿清水:“外头一阵雨刚过,还是有些凉的,恩师出去遛弯子可要记得随件小绒披肩……”
  云羿给她沏了一杯热茶,递上来:“喝口水,缓缓身子吧。”
  尹楚惜今天心情不错,抽了空便打趣阿媛:“外头可有好风景让姑娘这样乐不思蜀的?我倒也要去瞧瞧西洋镜。”
  “二爷且便拿我逗乐子吧!”阿媛嗔道。
  云羿到底心疼这个徒弟,忙上来给阿媛解围:“有甚西洋镜可看的!二爷也真真有闲性子!可不就是咱们后面那个院子外头,成天蹲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么,阿媛心子好,每天给他送碗甜粥……”说到这里,云羿倒有些感伤,“也就是咱们阿媛命苦,看着这个小乞丐,倒想起自己的从前了……”
  阿媛见恩师为自己难受,心里愈加不好过,忙上来好言安慰,尹楚惜见如此情景忙笑着求饶道:“两位姑奶奶,饶了我罢,可不就是错了一句话么……”说完,便赶着戏里书生的样子,长长作了一个揖。
  云羿笑着叮嘱阿媛道:“可不要听二爷胡说。还是多出去走走随随风的好,成天闷在屋子里倒要给闷出病啦!”
  屋里开始暖和起来,原来是生了个汤婆子。初时阿媛很为这个汤婆子感到稀奇,从前在东北老家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个东西。江南一带人家取暖多用这种铜质的汤婆子,面上钻了好些孔,里头装上灶里扒出的还沾着火星子的灶灰,把手搁在铜面上,很是舒适暖和的。也是稀奇,这种法子竟能保温好久好久。
  阿媛初到江南时,很不适应这里的冬季。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