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16章


不像北方,一股子豪情,再冷,也是“北风卷地白草折”扑面而来不躲不闪的冰寒刺骨,江南的冬却是不温不火的,自然也不算太冷,只是这股子“冷”夹着湿气一直阴到了骨子里。阴冷阴冷,好不折磨人。那时她身子弱,实在抗不住,云羿便给她生了个汤婆子,好歹一个冬也算熬过来了,如今想来,依然是泪湿衣衫的,难怪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阿媛,有件事倒要跟你商量。”尹楚惜冷不丁撂下这样一句话,语气也不是一贯的玩笑,倒把阿媛给吓了一跳。
  “哐当”一声,茶碗撂地,茶水泼了一身。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阿媛有些不解地望向云羿,她自然不明白,恩师又是为何这般紧张?她掏出锦帕,小心翼翼地给云羿收拾前襟那一滩水污:“这茶渍怕是洗不掉了,好在库存的料子还有些,恩师喜欢这样的花色,叫裁缝再做件一式一样的也不难……”她细心手巧,也不忘提醒道,“恐怕得换件旗袍,到底映着茶水,也不要着凉了才好……”
  尹楚惜心知云羿这般是为何,这样聪明的女子,又晓得察言观色,他半句话还没有出口,恐怕那边已经猜着他的心意了。故此只得道:“我的建议确实是……派阿媛去……”他望着云羿,神色确有不忍,“当然,主要还是你拿主意,你若不肯……”
  云羿尚未开口,阿媛便抢先道:“可是有什么任务要派给我了?我愿意去!我愿意去!”
  “不不!千万不可!”云羿连连摇头,“二爷!阿媛才跟了我两个月,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我实在不放心呀。”说到这里,她眼眶有些微红,“真怕她……真怕她重走佳兰的老路……”
  “恩师……”阿媛有些乞求地望着她,巴巴地求她。她实在有些难受,阿媛是她在大街上“捡”回来的宝,手把手教她权谋策略,日日朝夕相处,此番情意早已超过了一般的师徒之情。因此她自然又是最了解阿媛的那个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于她,是苦了,此种境地,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了。如此,她又如何会不懂阿媛报仇心切,苦苦相求的心思呢?只是……她实在不忍心,亲手把阿媛推上绝路啊。
  尹楚惜道:“你只管放心。”他存着万种思量,浓眉深锁,负手缓缓踱步,许久才抬起头,道,“你只管想想,初见阿媛时的景况吧。”
  云羿低眉,沉吟半晌,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却突然想起柳生临行前的那句忠告:
  “最不该来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
  美人吟 水木清华【二】
  【二】
  初见阿媛,何等的震撼。
  那时她不过是个初见世面的小女子,拖了一身疲惫立在晚秋的斜阳里,倦容满面,眼神却夹着不死不灭的倔强,寂如燎原。后来云羿常想,那情景,是她此生仅见的绝处风景,那个小女子,实在太像她与姐姐漂泊流浪的过去。
  街上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阿媛身着褴褛,掩在繁华大上海的沉沉暮色下,更显憔悴。她仿佛是刚逃过一场劫难,面上乞丐一样的脏乱,汗珠掺和着黑垢,弄花了姣好的面容。那双瘦弱的手就这样斜里伸出来,截住了云羿,她实在虚弱,语气里却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坚定:“城西尹府……带我去……”
  云羿低头看她,那实在是一双再漂亮不过的眼睛,她心下思忖,若是好好梳洗一番,保不齐又是一个美人。
  云羿引着她入尹府,阿媛攀着门沿,几乎是爬进去的,她靠在墙上,微微支着身子喘粗气。云羿稍觉不对劲,伸手扶了她一把,破烂的衣服里竟有血渍渗出,糊了她满手粘稠。
  云羿心下已猜出三分,眼前这个女子伤痕累累,恐怕是从关外逃难来的。时下局势不稳,南方诸市都涌入了大批难民,这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南逃,在上海的地界上遇见她,也实属情理之中。只是……她似乎是冲着尹府而来,恐怕另有盘算。
  果然,初见尹楚惜,那个女孩子便似筹谋好的一般,并无半分紧张之色,张口便道:“二爷……觉得我长得可漂亮?”
  此言一出,尹楚惜愣在当下,与云羿二人面面相觑。
  云羿细看去,那女子黛眉如攒,明眸如水,好生生水灵的一张瓜子脸,倒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只是面上实在脏乱了些,气色又十分不好。
  阿媛也愣了一会儿,有些发急,双手胡乱地往脸上抠,尽量露出整洁的面容来:“我……我好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云羿实在聪明,知道这个女子存着不一般的心思,心下便咯噔一下,这明着的样子,倒像是赶着人投怀送抱似的。
  尹楚惜心里也有些明了,外人口耳相传的他,只怕是风月场里的老手,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心里的隐痛,因此稍有姿色的女子也不外有阿媛这样的想法。他心下自嘲,却对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有三分怜惜,只吩咐云羿道:“给她换套衣服,带她下去洗漱洗漱吧。”
  阿媛立在那儿,脸上却浮起了笑容,那笑容里夹着无限凄凉。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哀哀地道:“外头的人都说,沪上尹二爷路子广,认识很多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又道,“二爷既是有路子,就帮帮我吧!送我去全国最好的特务训练机构,我……我……”她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尹楚惜这一惊可不小,抬头再看去,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凄凉笑意已然不见了,眼底,却隐着深不可测的恨意。
  云羿更是吃惊不小,她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这女子的来意——开口便问自己卖相怎样,看似唐突,不免让人往歪处想,现在想来,倒是很合逻辑的——女子特务的考核,貌美也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貌美,通常更能使之在完成任务时周旋于男人堆里,游刃有余。
  她却不知,这女子到底有怎样的故事——让她孤身一人负行千里,一步一步甘心情愿沦为心计深沉的蛇蝎女子,虽九死,其犹未悔。她竟扯下脸皮,苦苦哀求素不相识的尹楚惜,送她去特务机构,将她培养成无心无情的女特务!更不惜以自己的美貌,自己年轻的身体做赌注!云羿轻声叹气,国仇家恨,早已毁去了本该属于这个年轻女孩子的所有念想,而如今,支撑她活下去的,恐怕只剩“复仇”二字了。她突然哆嗦了一下:“你……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她喃喃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如今……如今可叫我回哪儿去?”泪水簌簌落下,湿了衣襟。
  从前在关外,也曾有过好日子。幼女承欢膝下,老父坐在炕头剥苞米,眼睛打眯缝的午后,长长吐一口气,有时便道,君子远庖厨,女子远江湖,女娃子家,只求一生平安喜乐,就好。她聪敏,晓得父亲话里的意思,便扔下苞米,假作恼怒的再不理他。
  一生平安喜乐,就好。
  可是她知道,此后经年孤独的岁月里,再也,不会好了。
  她颤颤巍巍地立起来,还没站稳,便哆嗦着往外走。她面上露着清和的笑容,眼睛一眨,却又流出一行滚热滚热的泪来。云羿有些不忍,伸手扶了她一把,她便擦干了眼泪,又对她笑:“你,你不知道,咱们松花江的鱼,可鲜可嫩啦。”她眼底倏忽间跃起的神色不由又黯淡下去,喃喃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尝到。”
  云羿收回了思绪,她自然明白尹楚惜的意思,单就凭阿媛这份独行千里的孤胆勇气,便是女子中少人能及的。更何况,他混迹十里洋场多年,只怕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竟敢在他面前,如此不惊不惧地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送她去特务训练学堂,把她训练成一个无心无情的女特务。她要报仇!
  云羿当初自然也看出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可塑之才,又怜惜她的遭遇,便向尹楚惜讨了这个人来,于斯,续上了这份难能可贵的师徒之谊。如今尹楚惜的建议是,让阿媛接下眼前这个任务。云羿想起初见阿媛时的情境,方才认可了尹楚惜的想法,阿媛,实在是个奇女子。
  尹楚惜见云羿肯放手,心中很是欢喜——他自然是考虑周全的,租界三会中,再找不出比阿媛更合适的人选了。他素来有怜惜孤弱的心思,阿媛身世飘零,实在凄凉。他此刻却又不免生出隐隐的担忧来。
  阿媛有些跃跃,脸上欢喜的神色再也掩不下去。云羿不忍马上与她说起这任务的巨细来,便有意岔开话题道:“你也该赶做几件冬衣啦,近来府上倒是收到了买办们送来的不少好货,毛料子有的是,我看那件狐狸皮就顶不错,用来做坎肩,遮遮风实在好的。”她握着阿媛的手,却发现这双漂亮的手竟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阿媛咧嘴笑,露出一副好看的白牙来:“恩师瞧上了那件狐狸皮,我还能夺人所爱么?”
  “有甚要紧的!”云羿还没开口,尹楚惜便插上话来,“库里的狐狸皮子也不止一件,也就你们女人家稀罕这些皮皮毛毛的!”他笑道,“我看那几件紫貂皮也顶好。”
  “哟!二爷说得倒轻巧!”云羿也笑道,“您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主儿!您去瞧瞧霞飞路上那些个犹太人开的皮草店子,一件小小的短毛衣裳竟要几根金条!”她回过头来又对阿媛道,“还好,咱们不买现成的,咱们叫自家裁缝做,倒要比那些店子里的精致些。”
  “云姑娘倒是很懂行情嘛!”尹楚惜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姿态,云淡风轻地道,“我还真不知道,这女人的家什都赶过大烟的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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