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19章


  “跟我走吧……不瞒你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好歹要叫你考虑考虑……城西尹府可听说过?”阿媛低声道。她实则心里确实有个想法,日寇入侵中土,老百姓家无宁日,像翠花这样无家可归的苦命人数不胜数,烽烟炮火之下,谁没有一段血泪斑斑的过往?女子孤苦无依,一个人如同无根的浮萍混迹四方,总是被人欺侮。倒不如竭诚一致,组成一个大家庭,紧紧团结在一起,古有女子从军报国的佳话,现下也可以学着古人的样子,组成一个保家护国的女子间谍团,专与日本人相抗。倒也算是为国为民出了一份力了。
  况且时下时局混乱,东三省已然沦陷,全面战争一触即发,势必会造成大批百姓流离失所,羁旅他乡。到时也必然会有大量难民涌入上海避难,女子团体也可作为难民收容所来保护老百姓。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可留下为“间谍团”吸收,有难民收容所的幌子打着,想必日本人也不会怀疑。
  阿媛想得清楚,她晓得乱世里必然有很多与她有着同样的遭遇,与她一样对日本人痛恨至极的女孩子,此生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这样一来,“女子间谍团”的成立,也就为这样的女孩子提供了大好平台。只是……只是,她心中也十分难过,所谓间谍者,做的都是十分危险的情报工作,女子间谍团一旦成立,培养的大抵都是以身殉国的苦命女子。这也是她隐隐担忧的,她又如何能让自己一人的想法,去左右别人的人生?
  翠花却是这样的聪明,她抬头微笑道:“俺虽然识字不多,俺也没啥子用……可俺也看得出来,姑娘不是一般的人,姑娘做的是大事情……”她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渍,倒把一张脸又给弄花了,“对俺这样的人来说,活着有啥意思……俺跟姑娘走,做牛做马也是俺心甘情愿!我这条命也给姑娘你了!”
  阿媛心中动容,用细绢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渍,也不再说话。她从未怀疑过翠花的来历,自然也不应怀疑。总都是与自己一样的苦命女子罢了,活着的唯一目的,只是报仇。她们是尚且活着,却已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群体,并且这个群体,随着战争的扩散,只会越来越庞大。
  云羿依然呆在西花厅侍弄花草,尹楚惜照旧叼着烟斗在萎靡的黄昏光晕下来回踱步。一切的事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无澜。
  阿媛带着翠花去拜见了云羿,由是把自己的想法对云羿说了。云羿毕竟老道,对阿媛大意地带一个陌生女子回来的行为不置可否。于是便打发了李妈带着翠花下去梳洗,自己对阿媛好一番教导。
  “这个主意想得好,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实在需要个避难的地方,其中确有生无可恋的,兴许与你当初一样,愿意豁出命去为国为民做一点贡献。培养情报人员,咱们有的是经验,二爷与南京军统也素有交情,本来也是有这方面的打算。”
  “恩师分明是赞成我的,回来却把我好一顿埋怨,那翠花我看着实诚……”阿媛笑道。
  “这丫头不长心眼儿,”云羿拉着阿媛走到尹楚惜跟前,“可不是忘了你的对手是谁?这样大街上不明不白捡来的女孩子,也可往家里带?须知……”
  “须知二爷的住地处处机密,可得谨慎。”阿媛不等云羿说完,便接口道。“可不知阿媛是谁在大街上不明不白捡回来的女孩子,也赶紧着往尹府带……”
  “好个贫嘴的丫头!”云羿向尹楚惜笑道,“二爷倒是看看,这丫头恁是会贫嘴儿!”
  尹楚惜眯着眼睛笑而不语。
  清风披着日光的暖晕打窗户口吹进来,西花厅里盆栽抖动着几片叶子,又像孩子那样低头静悄悄地听大人们说话。
  阿媛突然想起小野仲平相邀一事,便向云羿细述明白。云羿叮嘱着:“万分小心才是。我那个小师弟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些日子全赖你多走动,泄了不少重要消息,咱们才能把那批‘货’给扣下来,这会子可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阿媛点头应和,心里却不免有些担忧。
  女子远江湖。
  女子远江湖。那是清平盛世的好日子吧,自己何时能有这样的盼头?
  美人吟 水木清华【五】
  【五】
  他坐在逆光的阴影里,背对她,伸出的一只手夹着雪茄烟,正优雅地大肆吞云吐雾。阳光罅隙,好看的烟圈像一个个规则的肥皂泡奔跑在童年的幼梦里,转眼碎裂。
  阿媛有一瞬间的错觉,眼前那人不是擅于玩弄权术的阴谋家,而只是一个热切地摆弄自己玩具的孩子。也有幼稚而专心致志的一刻。
  他似乎在盯着缓缓散开的烟圈仔细看。
  “小野君,人已经带来了。”阿媛身旁那个领她来的矮个子日本人轻轻提醒。他似乎没听到,依然慵懒地陷在沙发里,并不说话。
  矮个子却悄悄从阿媛身边离开,恭敬地退出去。阿媛抬头才发现,那个沉默的背影不知何时缓缓伸出手向这边摆了摆。他依然没有回头。
  阿媛有些紧张,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寂静一片。
  她小心翼翼地用细绢子擦干手心微微渗出的冷汗,屋内冰冷的寂静让她仿佛听到了时间淌过的声音。许久,那人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算流利的中文一个一个字被机械地吐出来:“木姑娘,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阿媛一愣,突然惊觉这生硬的口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小野先生,我们是不是……”
  他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缓缓转过身,目光与阿媛交错的那一瞬间,又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
  阿媛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云羿口中权谋万变的小师叔。他皮肤略黑,眼睛很有神,仿佛随时都能从里面射出火光来。身子却有些瘦削,不过很有神气,显出十分干练的样子。
  “木姑娘……”他喊她。那声音却十足的熟悉。
  阿媛盯着他发呆,许久,喉头干涸地吐出几个碎裂的字:“你……你……是……”
  不像。实在不像。
  那个小乞丐整日坐在尹府后院子的门前,呆滞的目光里有深不见底的空洞,他衣着褴褛,形如朽木,每天最大的期待,便是等着她,冒着清早深重的露水,跑出来施他一碗甜粥。支撑光阴如同腐烂的朽木一般离开的信念,便是她给予的唯一温暖。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
  她险些以为他们是同类,苦难战争的殉葬品!狼烟烽火,把他们带到人间一角的避难港。却不料,那人竟是她恩师口中素来果敢敏性却助纣为虐的小师叔!是她行将离开恩师的庇护,出道下山的唯一劲敌!
  她看不见他眼底有多深的空茫,满室只有呛人的烟雾弥散在她眼前。他平静的表情在阿媛泪眼模糊的视角里逐渐变形,她哽声不成语。那人微微愣了一下,终是抬手,狠狠掐灭了烟。
  烟蒂滚落在她脚边,孤零零地动了两下,又无声地躺倒。
  室内回归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尾音沉重地落地。阿媛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他。
  小野挥了挥手,叫人拿了热毛巾来,递给她:“现在,你还不可以走。”
  实际便是一场局。阿媛不傻,当然知道,此时双方立场已昭昭相对,她又如何能走的了?她心里固然清楚,却不知为何,一时有些犯傻,竟扬起头天真地问道:“为什么?”
  话一出口,便已有些后悔。小野仲平不是省油的灯,自己竟这样不知防范。岂料那人竟没有刻意嘲讽她,只道:“我权谋多时,你以为我会把尹楚惜怎样?”
  原来是,一场布局精细的设计,权谋在后。
  她笑:“小野先生意在二爷呀。”她把热毛巾对折起来,细致地擦了把脸,又问:“为什么?”竟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仇深似海。”他不作声色,“木姑娘切莫急着走,我渡北洋,入中土,好生在尹府做了许久的看门客,可也筹划良久。尹府两翼,早已是我的部署了。”
  他说话不紧不慢,阿媛却是被吓出一身冷汗!言辞间,分明便是在警告,尹楚惜命在他手,叫她连逃走的念头也不可生!
  “二爷与你,也并无私仇吧?咱们之间的问题,是不是应该围绕那批‘货’?”
  “私仇?”他冷笑,“我师姐的性命连蝼蚁也不如?”
  阿媛惊骇,原来他是为师门寻仇,故此深恨尹楚惜。恩师说得不错,她的这位小师叔与云羿姐妹交情甚好。
  “云姑娘之事,原与二爷无关。不过一场误会。”她仓促地解释道。
  “百合子师姐死而复生,你说是误会,也算勉强说过去。我在尹府宅第呆了那么久,自然知道师姐尚在人世,她目今是你师尊,说到底你也该喊我一声师叔。”他语气平淡,倒像在说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阿媛刚想答话,岂料那人突然转怒,愤然道:“那我梅子大师姐呢?她可死得惨?”
  阿媛一时语塞,不晓得该怎样向她这个固执的小师叔解释那桩行将成谜的往事。她两眼直直地盯着脚板面儿,眼泪哗哗往下掉,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木姑娘好生将养。”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径直离去。
  阿媛心焦不已,想着自己已是笼中困兽,全无逃走的可能。如今尹楚惜处境也十分危险,自己须得想个万全之策,保全尹府上下。
  正自谋划间,她猛一惊醒!小野行事谨慎,断然不会有疏漏,如今怎么反把自己的计划与她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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