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18章


  晚间时分,华灯初上。
  阿媛像个熟于应酬的阔太太,优雅地踩着软皮小高跟,轻轻点地,熟络地跳下车来。地上正巧有一处水塘,阿媛漂亮的高跟鞋不偏不倚可巧落在了那处盛了水的凹陷里,她唬了一跳,旋即又露出一个少女般调皮的笑容。
  车里的老张探出半个脑袋:“小姐千万小心,我的车就在门口候着,见不到小姐,我是不会回去的。”
  阿媛十分感激他的好意。老张是尹楚惜的心腹,一直以来充任他的司机,恪尽职守,对尹楚惜忠心耿耿。他眼瞅着阿媛走进了宽敞的大门,便将车子停到一旁,点了根烟,尽职尽责地等了起来。
  这是一家派头豪华的舞厅。内里装修气派,光怪陆离,夜未深,靡靡之音不绝耳。舞池里各色各样的人物搂着交际花,起舞翩翩,教人不由得想起杜牧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到底是,商女糊口不易,偏偏男人们醉生梦死,一曲玉树□花,悲到了骨子里。
  阿媛略略皱眉,心下犯嘀咕,也不晓得这些日本人存的什么心子,哪有谈生意谈到舞厅来的。正自思量间,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向阿媛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小姐可姓木?”阿媛便知道面前这男人该是日本商会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她也很懂西礼,仪态万方地伸出手:“是了。木媛。”
  这男人生得短小,面貌还算和善,阿媛稳了稳神,便跟他去了包间,一路只在心里教自己千万不可紧张。自然也很担忧,一会儿见了小野仲平,可该是个怎样的景况。
  包间门被轻轻敲开,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看向阿媛。——阿媛紧张的甚而忘了呼吸。她目光逡巡,下意识地找那个人——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小师叔,恩师口中毒蛇一样危险的师叔。
  “木小姐,请坐。往后我们便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还要请木小姐多多关照。”
  阿媛抬头看他,那男人西装笔挺,说不出的器宇轩昂,只不知是不是她那个传言中赫赫有名的师叔。她倒也不失态,大大方方地与他握手:“先生言重。生意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阿媛年轻,倒要请各位多多关照才是。”
  为首那男人呵呵笑了起来,随手招呼了一个身穿和服的侍女:“给木小姐表演一下茶道,不要怠慢了客人,”他举止十分礼貌,中文说得又好,阿媛听来一点不费力,“木小姐稍坐,明子小姐一会儿便到。”
  阿媛心里很疑惑,怎么又冒出一个明子小姐来啦?她估摸着眼前这个男子只是日方一般接待员,看来小野仲平还不打算露面。
  阿媛的猜测一点也没错,松山明子才是今天的主角。茶凉了半盏,松山方才姗姗来迟。她是个很漂亮的日本女人,能把简单的和服穿出一番高雅端庄来,态度也很大方。她极善于周旋,也不与阿媛谈生意上的事,叫阿媛这个初来乍道的反倒弄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番寒暄之后,阿媛起身告辞,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一则被松山明子使了个烟雾弹,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套出来;二则阿媛万万没想到,小野仲平竟会闭门不见,日本人不明不白的态度让她有些乱了方寸。
  一行日本人浩浩荡荡把她送出包间。阿媛在绕过舞池时,多疑地转过头——她分明有些惴惴,隐约感到那个靠在椭圆大理石柱上的黑影正盯着她。阿媛愣神,那人背影十分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光影交错,衣香鬓影,方才瞧仔细,那人面前,立着好一个娇媚的女子,——正是方才打过照面的松山。松山明子媚眼叠频,一双纤素葇荑掐着雪茄烟正妖娆地吞云吐雾,她腰肢曼妙,姿态好不风雅。却仿佛与眼前那男子十分熟稔,举止间亲密不已。
  再看去时,那人倚在大理石柱上,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迷了阿媛的眼。
  美人吟 水木清华【四】
  【四】
  阿媛平素喜欢挑个菜篮子,一个人上街拣些时令蔬果,这个习惯,打她来到上海滩,就没有变过。她有些些微的乡愁,总想奉天南大街的集市,吵吵嚷嚷的人群,该是与江南水乡不一样的风情。而如今的东三省,早已山河不再,故园寥落。
  这日街头人山人海,好不热闹。阿媛兜个小挎篮,打发了李妈妈,独自一人出了法租界。不想这日倒是出了件不咸不淡的事。阿媛闷着头,一心只想着怎样与那位狡猾的小师叔周旋,心思却完全不在脚底,恍惚间迎面便撞上了一个要饭的花子。
  阿媛的心突突跳了两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从前老在尹府后院子门口呆着的那个小叫花子。倒是有些时日不见他了。
  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花子更是年轻些,阿媛仔细瞧去,发现那人衣着虽破,发上还结着几根枯黄的稻草,倒有几分动人的颜色!却原来是个女娃子!
  阿媛不由心生怜悯,加之想起自己孤苦无依流浪关内的身世,不免更生几分疼惜。她忙掏出西洋式样的真皮钱包,给那女花子递了一块银元。
  那女孩子抬起头来,也不说话,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媛。阿媛这回瞧得更仔细了,除却脸上沾惹了腌臜,倒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她心思活络,也愿意给这个女孩子一个避难的安身之处,因此心下便有了旁的活动。
  “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道。
  “俺……俺叫翠花……”女孩子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阿媛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倒想与她好好攀谈交流,却在这时,阿媛一眼瞥见了那个理着平头短发蓄着八字胡的日本人正在向这边走来,那天在舞厅里的约谈,正是他接待的。应是松山明子的手下无误。
  阿媛刻意沉着,俯下身子问翠花:“家没啦?”
  翠花应道:“嗯。”
  “怎么没的?”
  “东洋人来了,家就没了。”
  阿媛轻叹一口气:“你恨他们么?”眼角余光却片刻不离那个正向她走来的矮个子日本人。
  “恨。”那姑娘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愿意跟我走么?竭你毕生之力,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报。”她紧问,执意等翠花点头。阿媛细瞅着,眼前这个落魄的小花子,年纪约莫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实在很可怜。身世又与自己如此相似,因此很是想帮她一把。
  翠花没答话,牙齿却将下唇咬得几乎出血。
  阿媛掸了掸旗袍的棉料底子,作势想拭去灰尘,手却在抬起的那一瞬间又僵直在空中,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笑,——那个日本人分明已走至跟前。
  阿媛对翠花招了招手:“想清楚了只管找我。法租界尹公馆。”
  小花子茫然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裂痕里泛着血丝,看起来有些狰狞。
  阿媛又想与她说些什么,那个矮个子日本人却已迎了上来,向她深鞠一躬:“木小姐请随我来……”他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文,那生硬的口音却让阿媛感到无比熟悉,仿佛曾在哪儿听过一般。
  “哦?明子小姐请我莫不是为了寻个喝下午茶的伴儿……”她有意嘲讽,心里还是对日本人拐弯抹角的作风颇有芥蒂。
  他果然愣了一下,随即赔笑道:“是小野君有请,小野先生很想见见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尹府座上客。”
  这回倒是唬得阿媛一愣,小野仲平?恩师口中滴水不漏的小师叔?他终于亲自出马了,阿媛心里又惊又怕,却只能顾自镇静,刻意笑道:“那日舞厅一会,小野先生避而不见,倒是躲在柱子后头与明子小姐只顾抽烟,实在不是待客的道理。”
  那个日本人晓得阿媛心里三分明镜,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因此只得尴尬地笑着敷衍。阿媛也很是懂得分寸,不好太拂日本人的面子,便道:“先生只管回去交差,阿媛收拾一下便去见小野先生,总也得先回府上向二爷知会一声。”
  矮个儿日本人也不为难阿媛,应声便离去。阿媛心里头倒是像揣了只兔子,突突跳个不停,一则她实在不晓得日本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则她也实在是无法揣度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师叔的心思。不晓得这一番会晤,会有什么圈套,她又能与商会挣来怎样的利益?
  她一面揣着心思正想离开,一面却被那小花子一把扯住了裙摆。阿媛一惊,方才想起眼下还有这一桩被她一头“撞”上的事情来。便问道:“可想好了?要与我去尹府谋一份差事?不见得是太好的出路,总也衣食不扰了。”
  翠花道:“撞上姑娘可算撞上大运了!不见得要姑娘包吃包住的差事,只是这一块银元的好处,翠花不能不报答。”
  她有些着急地擦汗,脸上渐渐显出红润来,阿媛心里愈加喜欢眼前这个小丫头,便又问道:“家里可没人了?一个亲人也没逃出来?”
  翠花鼻尖发酸,哽咽道:“家里是没人了,俺还有两个在外当兵的哥哥,一个早些时辰在阵地上阵亡了,给发了抚恤金的。还有一个倒是一点音讯也没有,也不知是生是死……”
  阿媛愈加心酸,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小花子,就好像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自己初到上海时,若不是遇上恩师,也是这样狼狈的模样。她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替翠花拭去脸上的腌臜,手却一抖,不小心碰上了翠花的眼睑。
  翠花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笑着说道:“俺算命大!兵荒马乱的,谁家没个三病五灾,家破人亡的灾民跟秃山树疙瘩一样多,俺倒是捡了条命回来,也该躲着乐呵……姑娘不要太难过,俺也不是没去处,俺不是还有个哥活着么……俺要找到他……”她边笑着,眼泪却止不住不停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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