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21章


  阿媛怎么会想到,危机已向她靠拢,就连云羿也不曾想到,明子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小野尚未发话前抢先动手!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
  明子目光冷冽。
  这是一场女人之间的博弈。前因或许并不掺杂任何政治因素,女人特有的敏感就如同一片削入水中的细瓷片,平静的湖面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了微妙变化的涟漪。男人的一个眼神,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剑拔弩张的导火索。
  云羿当然懂。
  “明子!一切听我命令,不准擅自行动!”小野仲平向她喊道。松山隐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焦急。她原先对自己不听指挥先发制人已是有些悔意,岂料小野对阿媛的关切,反倒让她醋意更弄,再也收不了手了。
  “不要轻举妄动!”云羿见情势不妙,连忙向身后正在准备扣动扳机的手下命令道。
  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火药味。
  时间一分一秒伴着沉重的喘息,流淌在狭小窒息的空间里。
  阿媛闭上眼睛,枪声如同尖利的针,直扎入耳膜!
  砰——
  又是一枪响起!
  松山明子惊恐地瞪着眼睛,——她握枪的手早已抖得不成样子,面上惶恐与懊悔交错而过,泪水决堤倾泻。她终于不顾一切,撕心裂肺地大叫:“小师叔……”
  那倒在血泊中的人正是小野,他生生挡在阿媛面前,截下了那颗致命的子弹。
  泪水铺天盖地盈满眼眶,阿媛木着身子,动也不动。
  原是第一声枪响不知是谁走了火,松山神情紧张,乍一听见枪声,这才不管不顾开了第二枪。阿媛半分没有防备,倒是小野不及阻止,只得替她挨了这一枪。
  那人脸色苍白,昏迷前口中仍在低喃:
  “我只记得,初来沪上,只有一人对我最好……叫花子处处讨人嫌,却只有一人,日日冒着霜露送来一碗甜粥……除了师姐,这世上再也没人对我这样好过……”
  总忘不了那人揉进晨雾里的眉眼,清静动人。那人温语安慰,细声细气,那是他远涉重洋,身在他乡,得到的,唯一温暖。
  阿媛脑中一片空白,竟未想到上前去检查伤势,云羿站得不远,突见这一变故,更是心酸不已。好在她谙熟此道,只探头一看,便知小野神色还算不错,应是没有伤到大处。然而他失血过甚,不及抢救恐怕也是有危险的,故此急忙向松山道:“还不赶快送你小师叔去救治!再晚点儿恐怕来不及啦!”
  松山猛一惊醒,连忙领着一班人撤出仓库,倒把此行的目的全然抛诸脑后。
  联合会众人暗道捡了个便宜,便在云羿的吩咐下,将这批无比紧要的军火逐一转移。
  一场风波看似云淡风轻地被盖过去了。她却空茫如同任人摆布的布偶,仿佛被人抽离了灵魂。云羿走到近前,缓缓蹲下身来:“阿媛,咱们回去吧。”
  她抬起头,空洞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她只哀哀地叫了一声:“恩师……”便一头扎入云羿怀里。如今怅然想起尹楚惜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竟觉隔了半个世纪的光景。
  仓库里的“货”已被清理一空,只留下地上那摊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不是每个姑娘都能遇见一场惊心动魄的心动,幸或这只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故事,日后年华凋朽,俯拾皆是的只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半丝光影。哪怕只记得那人一笑,一个动作,它们都真实存在过。
  这年尾牙,西花厅里支了个养花暖房,又新移植了好些名贵花草。且将隆冬,沪上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这处倒是绿意盎然。
  云羿偏爱这些玩意儿,尹楚惜花起钱来也毫不手软。他闲时便到西花厅走走看看,日子过得倒也怡然自在。
  阿媛自那次后生了一场大病,人便闲了下来,如今也将养得差不多了。她也常常来西花厅走动,陪云羿捯饬捯饬满室花花草草。
  这日难得三人都闲着,便一处来赏花。云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拉过阿媛的手便道:“你上次的那个好提议,如今也筹办差不多了,身子养好了些,你倒可以上学堂当教员了。”
  “恩师付诸实施了?那可得辛苦了。多多谢谢恩师啦。”阿媛笑道。
  原来是云羿将阿媛上次的想法作了规划,已成立了女子情报机构,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女,专门挑选出合适又自愿以身报国的人才来,好好培养成情报人员。让其发挥所长,专与日本间谍势力相抗衡。
  阿媛大街上“捡”回来的翠花,便是情报机构的第一届成员,如今云羿也是寻着空挡,在手把手地教她。
  “谢我作甚?这事全赖二爷大力支持,只不过是二爷破费罢了。”云羿也笑道。
  “云姑娘的好算盘,我出钱,她做东。”他脸上浮起一抹淡然的微笑,随即目光又渐渐飘出窗外,仿佛陷入深深的沉思。
  阿媛常常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坐拥上海滩,在法租界呼风唤雨,光鲜背后的孤单,会否是想起了那个手托香罗小折扇,盈盈立在乌衣巷口的奇女子?她最后倒在他怀里,应是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吧?
  云羿瞧她愣着发呆,猛一拍她肩膀,道:“好阿媛,咱们那个情报机构总也得有个名头,不如你给起个名儿吧?”
  阿媛踌躇凝神间,猛然想起为救国难前赴后继死去的无数条鲜活生命,怅然道:“不如便叫百草堂,恩师看着可好?”
  那女子孤寂地落下一长串叹息,喃喃道:
  “好名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天涯追缉令 雏菊
  闹嚷的早清集市,油臊子的味儿在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中弥漫开来,油腻腻地直黏糊人。街上人潮如涌,各色各样打扮的行人在晨光里行路匆匆,上海滩最朴实饱满的一天如同无声电影一般周而复始,在清晨和暖的阳光里悄然拉开序幕。
  街角一处的公示栏又换了新的花样,三三两两挎篮子起早买菜的妇女,几个闲着不做事的短衣帮正挤在近前,咋咋呼呼地说闲话。
  上海滩似乎什么也没变。可实际上,沪上风云诡谲,如今早已是另一处风向了。
  “啧啧!又是一张通缉令!”挎着篮子的胖妇女唾沫星子四溅。
  “真作孽!东洋人欺负人么!”另一个妇女忿忿不平,“啧,一千五百个大洋的赏钱!小姑娘犯了多大的事啦?”
  “满标致的小姑娘!真要看见了,也得把她当自家闺女藏起来,谁好意思去讨这一千五百个大洋哟!唾沫星子也得把人淹死!”
  “犯了多大点子事儿?差点掘了东洋人的老巢啦!保准这小姑娘插了翅膀逃出上海了,还能等着人领一千五百大洋!”
  ……
  妇人们唧唧喳喳说了一通,便又去做旁的事了。
  平静的大上海波涛暗涌。
  她们一行三人出现在张贴通缉令的公告栏前时,辰光已近午时。为首那个女孩子却还挎着提菜的菜篮子,新鲜的蔬菜已蔫了大半,倒不见她有一点儿焦急的意思。这三人叫旁人看来实在觉得有些奇怪,偏说是提篮买菜主持家务的妇人吧,却也不像,姑娘们生得貌美,打扮又入时,着实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太太。
  她们三人边说边笑,仿佛有极好笑的事情偏要说出来一般,三人立在公告栏下,时不时还抬头瞟一眼那方通缉令。引得旁人有时也要转过头来看一眼,有些见识的,便晓得,其中有一人是城西尹府主事的姑娘云羿。跟在她后头提个菜篮子的,偏是有些面生了,却也勉强能说出个名头来,——如今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的名交际花木媛木小姐。
  跟在她俩后面那个面容和善,有些微微发福的妇人,却实在面生得很,上海滩的百姓恐怕没人能说出她的名字来。那妇人面上永远挂着恬淡的笑容,时不时低头仔细听云羿二人的对话,忽而便抿起嘴巴来又微微一笑。她的身材也有些臃肿,旁人只道是裹了一层脂肪劳什子,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那妇人早已是个已显怀的孕妇了。
  她的打扮偏生时髦得很。腹中胎儿也有五六个月的样子,却毫不忌讳,依然踩着一双黑皮小高跟。走起路来一颠一颠,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一般,叫旁人看着也不免为她操起心来。
  木媛四下瞟了一眼,见近前也无甚人,便压低声音向云羿道:“恩师且悄悄那翠花儿,也不知又乐呵个什么劲!惹出天大的麻烦来,回去管保叫二爷一番训斥!”
  翠花憨憨地笑着:“俺早不叫那劳什子‘翠花儿’啦!俺早改的名,‘菊花’这个名头叫了好一阵啦,木姑娘别这么不依不饶!”
  “哎哟!把好好的名儿又说得土里土气,什么‘菊花’!”木媛笑着捶她,贴近了她耳朵咬着声音道:“百草堂……代号雏菊,通缉令上的正主儿,咱们的脑袋都不及翠花儿值钱哪!”
  一旁的云羿再也憋不住,赫然道:“又胡闹!小心翠花肚子里的孩子!”
  翠花大笑,拼命推开木媛:“俺如今可是快做娘的人!”翠花轻轻拍了拍肚子,又道:“俺就是个粗人,斗大的字儿也不认得一个!甚么雏菊!可不就是菊花儿么,叫这么文绉绉……”
  她这一声吼得大,旁边走过一个青年,用无比疑惑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咳!”她干脆扯开嗓门喊,“通—缉—令—!百草堂雏菊……赏一千五百大洋!啥叫雏菊?不就是个菊花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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