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22章


咳,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逮着雏菊啦,东洋人管保给钱么?管保么?”
  她叨叨不已,这样大的嗓门反倒不叫人怀疑了。古语说,大隐隐于市,也是有些道理。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谁也没有关心旁人在做什么事,一脸严肃的人们行走于路上,忙碌而敬业地演绎着只属于大上海的故事。
  翠花瞪着通缉令上的大字,咯咯笑道:“俺出息了!俺娘要是知道俺脖子上头这疙瘩值这么多钱,诈尸也得笑醒呀!一千五百个大洋……啧啧,俺真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
  木媛捅了捅云羿,压低声音道:“瞧瞧这丫头!就这么点子出息!咱们的‘海棠’早被鬼子悬赏一千八百个大洋,赶紧了小两千哪!也没像这丫头这样得瑟!”
  云羿只顾笑,来不及说话,倒被翠花抢了先:“俺没见过世面,俺做梦也没想到俺脖子上的疙瘩这么值钱哪!”她咯咯笑着,“俺庄稼人出身,就这点子出息,俺才不跟海棠去比!百草堂比俺值钱的姐妹也不上五个指头啦!”
  阿媛听她说这话不禁扑哧笑出了声。那口气,仿佛云羿一手经营的百草堂成了买卖欢笑的风月场所。
  云羿轻敲了一记翠花的头,笑道:“回去吧太太!咱们买个菜可把大半个上午都买完啦,李妈妈做饭等着呢!”
  阿媛掏出帕子捂嘴偷笑:“您身子重,小心着些!”她作势要去扶翠花,翠花也不客气,一手搭着阿媛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迈着孕妇步。那双黑皮高跟鞋踩在路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已是正午时分,三人方才回了尹府。
  “翠花不过来吃饭?”尹楚惜磕着饭桌敲了敲烟斗,“最近风声紧,好歹叫她不要乱跑。”
  云羿替他掼了一筷子水芹菜,笑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在百草堂陪众姐妹呢。也是,百草堂的孩子们明着跟咱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最近风声这样紧,实在不肯叫人怀疑到二爷头上的。”
  “二爷莫担心,”阿媛道,“我改天去瞧瞧大伙儿,雏菊是必然要躲在百草堂避避风头的,一千五大洋挂着呢!”
  “也好,叫联合会担待些,总要保齐了咱们的人。”尹楚惜吐了一口烟圈。
  三人正在前厅里吃午饭,午后阳光暖澄澄照人脸上,好不舒适惬意。
  正当紧,前头忽然管家冲了进来,直喊道:“二爷!大事不妙!巡捕房来人把雏菊带走啦!……那边正等着二爷拿个主意……”
  三人当下全愣住了,云羿自然知道,李管家口中的“那边”,指的必然是当前慌了手脚的百草堂众人。这百草堂,暗里是尹楚惜一手操纵的情报组织,与南京军统也有十分的合作。实际上,沪上多事,人人都知晓俱是百草堂搀了一脚,却实实不知呼风唤雨的百草堂竟是明泾路上的一处茶馆,平日里歇着吆喝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茉莉”才是这群神秘人的头儿。日本人的花名册上也勾上了“茉莉”这大名。
  百草堂的姑娘们平素行动暗接风头用的都是花名代号,隐去了自己真实的名字,故此,日本人真要找上门未必是易事。事实虽如此,云羿心里还是十分惴惴:“二爷召集联合会开个紧急会议吧,百草堂那些孩子们可是急上了火,又不好明里出面,暴露了身份。茉莉如今怕是也没法子了。”
  阿媛好言安慰:“恩师千万别太担心,翠花是经事儿的……况且她如今早已易装改面,又装了个假肚子扮作有身子的人,日本人即使面对面瞧着,也未必能认出来。”
  “这才坏了!”云羿一拍大腿,大声惊呼。“这孩子心眼儿直,不会寻心思,只怕这假肚子才是真正坏了事儿!”
  阿媛便料准了云羿的心思,一时也是忧心忡忡。
  这班巡捕,平素都是尹楚惜打点,自然会对尹府网开一面。如今翠花易了装,倒不是十分能辨明了,况且百草堂行事素来机密,绝不会与尹府有半分拖沓,因此外头几无一人知晓百草堂与尹府的关系。
  翠花也便十分被动了。
  而她脑子活络,却最终还是走上了这一步。云羿最最担心的这一步。
  她装了满包的炸药在身上!原先为了掩人耳目,她佯装孕妇,肚子里填了一个枕心包,乍看也发现不了异常。这次被巡捕房带走前,她便寻了借口,回到房里将枕心包换成了整包炸药!巡捕房尚未确认她便是通缉令上的雏菊,就决然不敢乱来。须进一步证明身份,必然要经过日本人的指认,到时候她便可以……
  玉石俱焚。
  翠花心里一阵凉意,她到底还是放不下百草堂一路走来相依相扶的姐妹,放不下百草堂,放不下云羿师徒。
  她心存侥幸,原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那个日本人站在她面前咄咄逼人时,她依旧云淡风轻,应对如流。
  “夫人怀胎几月了?”日本人问她。
  她微笑应道:“十足六个月,孩子落地也还早。”
  那个日本人一边翻弄那张“通缉令”,一边不断瞟翠花:“夫人可觉得这人眼熟?”
  他话里有话,倒叫翠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翠花梗着脖子看了一眼,面上女子眉目温和,她倒不尽想,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面貌。她只管笑道:“长得还算标致。”
  “夫人怀胎六月有足,”他温声温语,又斜瞟了翠花一眼,乍然怒声道,“既然这样!夫人竟还穿着漆皮高跟呢!”
  翠花大惊,心想眼前这个日本人心思缜密,实在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她突然灵机一动,笑着对他道:“太君有所不知,咱们女人坐胎,份子越来越大,身子骨也不灵光了。小腿水肿得厉害,不穿双软皮高底儿的鞋垫垫,实在难受。”
  日本人狐疑地瞟她两眼,半天也不出声。
  一时气氛诡谲。
  自古红颜多薄命。
  云羿缓缓念出这几个字时,雏菊身死的消息已然传遍上海滩的大街小巷。风尘笑云榭,一盏雏菊灭。云羿亲手写下这副挽联,悬挂在百草堂为她秘密设置的灵堂里。
  这从来都不是结束。只是百草堂卿卿红颜揭开前赴后继悲惨命运的开始。
  只是一个开始。
  谁也掌控不了乱世里飘若浮萍的命运。
  人们都在传说那个女子是何等的勇敢,用计钓出了十几尾日系要人这样的大鱼,引燃埋在假肚子里的炸药包,一赴黄泉。她到死都是微笑的。她就像秋菊的风骨,至死凛然。
  上海滩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故事。一切从未改变。“百草茶馆”的老板娘茉莉依然风情地站在门口招呼来往的客人,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
  天涯追缉令 海棠(1)
  中宵露重,初时不经意间,已是寒意侵骨。僻野的郊外星光两点,四无人声。远处坟冢相接,不时还有三三两两隐隐绰绰升起的鬼火,处处透着瘆人诡异的气氛。
  鼓起的坟包像小山丘一样层峦相接,“山包”前却有一片黑色的阴影投下来,诡异的烟雾借着星子的光亮清晰可见。一点红星闪闪明明,与茔冢间幽绿黯淡的鬼火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诡异阴寒的夜,真要吓煞人!
  再细看时,那里隐隐有人声,原来竟是一个女子立在那儿抽烟!明亮的红星点儿便是点燃的烟蒂,烟圈正袅袅上升。女子微缩着身子,仿佛十分的冷,她面色苍白,毫无血丝,竟不知是人是鬼。
  这里是一处规模极大的公墓,安葬的都是租界里客死异乡的外国人士,实行完全的土葬,因此夜间常常有阴幽的“鬼火”升起,旁人哪敢半夜三更往这处来跑。
  那女子短袖旗袍,冷得紧,只得双手抱臂,尽量取暖。这样的孤弱女子,独自一人夜间身处这样叫人发瘆的地方,倒是全无半分恐惧的神色。
  她细致地擦亮洋火,那圈暖晕渐渐拢在手心氤氲开来,偎着明灭的火光,她淡淡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天地悄寂无声,仿佛含着睡意沉沉遁入梦境的婴孩,偶有呓语。
  陈黑的天幕上,嵌着一阕残月。
  那女子紧紧扯了扯毛绒披肩,依然不抵寒气侵骨,做工考究的旗袍下露着一双玉足早已瑟瑟发抖。她心中生悔,委实不该三更半夜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若是天将晓,倒也不致这样阴冷。
  茔冢间鬼火幽幽,阴风凄凄。一声悠长的叹息隐隐传来,她有些心惊地叫起来:“谁?谁在那里?”
  无人回答。
  她只得又擦亮洋火,细细寻找起来。这下倒是更吃惊了!那鼓起的坟包上竟坐着一个人!
  她将火光靠近那人,想要辨认那人的面目。这一凑近,更是吃惊不小!原来那叹气的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疑惑不已,原想胆子大的女人也不过她这个样子,三更半夜闲来无事逛坟场,已是十分的出格。眼前这女孩子却要更让人好奇,一则年岁太小,不似她倒是风霜经历惯了。别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上,都是洋学堂里念书的,规规矩矩地做该做的事情。二则这女孩子似乎比她更大胆,正肆无忌惮地坐在坟包上,一脸戏谑地看着她!
  “你是什么人?怎么坐在这里?”她问。
  “哈哈,”女孩子笑起来,细声细气的语调倒是很与她柔弱的外表相符合,“累了,也不叫人坐么?这坟场是你家开的么?”
  她一时无语,竟不想被个女孩子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女孩言行举止十分怪异,让她愈发感到好奇。她也笑道:“自然不是我家开的,也不见得就是你家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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