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乳房

第41章


  卜珍琪无法反悔,只得跟随程远青钻进了幼儿园的卫生间。无论是贵族幼儿园还是乞丐幼儿园,童子尿所富含的生长激素味道,夹杂着刷洗不净的尿碱味,还有幼儿园最愿意泼洒的来苏水味,像无法仿造的气味鸡尾酒,熏人踉跄。
  味道是无法抗拒的,它储存在大脑中非常古老的地方,一旦被唤醒,就把意识席卷一空。卜珍琪的一切防卫机制,都被童年那不可磨灭的味道击穿,成了味道的俘虏,变成一个饶舌的小姑娘,乖乖地对程远青谈起了往事。
  她曾偷听到两个阿姨的谈话,瘦脸阿姨说:“你知道市长的老婆为什么到了星期天也不接孩子?那是她和人私通!嫌孩子碍事!”
  “真的?你怎么知道?”另一个阿姨说。
  “谁不知道?只有市长不知道!他到上头去开会,老婆就在家里偷人。那个男的是小白脸,演许仙和张生。因为大家在传这件事,剧团的生意格外的好,许仙成了大明星。”瘦脸阿姨说。
  “嘻嘻,许仙把自己的绿帽子给市长戴上了。”
  两个阿姨笑得不可开交。
  星期六晚上,她被接回家。爸爸妈妈都在的时候,她搂着妈妈的脖子,问了一句:“许仙是谁?”
  爸爸抢先回答了女儿的问题,说:“许仙是戏里的人物。”
  卜珍琪说:“我要看戏。”
  妈妈已经缓过神来,说:“这个戏不是木偶戏,小孩子不喜欢看的。”
  卜珍琪说:“我就要看这个戏。我要看许仙。”
  卜珍琪那一天非常执拗,她一个劲儿地吵着要看许仙。以至于爸爸破天荒地问道:“你们剧团在演什么戏?”
  妈妈说了一个戏名,卜珍琪没记住。那里面没有许仙。爸爸接着说:“那你们就演一场‘白蛇传’吧,我带珍琪去看。”
  妈妈进行了殊死的反抗,说:“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小孩子的话,就打乱整个剧团的安排?你这让我如何做人?”
  也许正是妈妈的反抗,激起了爸爸的好奇。他说:“你老说我不关心你的事业,这一次,我和珍琪愿意去看你的剧团拍戏,你为什么反倒不高兴?现在,不单是一个小孩子要去看你们的戏,而是一个市长要去看你们的戏。团长同志,就开始排练吧。”
  在市长亲自督促下,剧团日夜抓紧时间彩排“白蛇传”的消息,激动了全市的人民。公演的那一天,成了一大盛事。爸爸从来不曾这样兴师动众,因为是初次陪着女儿观看妻子领导下的剧团演出,爸爸很早就到了剧场。卜珍琪喜欢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她个子矮小,觉得在那里才能一睹许仙真颜。
  那一天晚上很隆重,卜珍琪受到了空前的关注。小姑娘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忘了身旁的爸爸才是这一切的主角。
  回忆到此为止。
  五天后,程远青领着卜珍琪来到一所大院的墙外。那种建国初期的大院,自成一体,围墙高耸,当时只有军政要地才有这样的气派。透过围墙,可以看到疏朗的灰色三层小楼房,虽然破旧,却有一种过时的威严。程远青通过吕克闸的帮助,说服了有关人士,得到准入。在警卫处登了记,程远青和卜珍琪进了大院。
  建造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礼堂,方方正正,残破,昔日的辉煌依稀还在。恐怕不久就要推倒了,连看管的人也久寻不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开了大门上一把巨大的铁锁,说:“走时,锁上就成了。”
69.找回记忆牋  程远青说:“我看你是个分裂主义者。一方面,鸵鸟埋头,另一方面,又充满想象,编织悲剧。在分裂状态里,必会崩溃。你选吧。要么知道真相,要么想入非非,包括崩溃,都是你的选择。”程远青不急。有些非常复杂的问题,只围绕着一个极简单的内核旋转。有些非常简单的问题,背后却是整整一生的浓缩。急什么?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寻找那个真正的与众不同的自我,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和自由。?
  走入尘封的礼堂,让人想起“夜半歌声”之类的恐怖片。大门口的光亮很快就被礼堂幽深的大厅吸附一净,变成午夜的黑瞳。程远青摸索着找到开关,开了一个,是一侧甬道的天花板灯。毕竟明亮些了,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程远青不灰心,一盏盏开关摸下去,终于,关键的开关打开了,整个礼堂被昏黄的光线壅满。
  “这个礼堂,像你当年看戏时的礼堂吗?”程远青小声问。她看出卜珍琪的神色有些迷惘。
  “有一点像。那时候的礼堂都是很像的,也许全国都用一张图纸。”卜珍琪说。
  “你们——就是你和你父亲母亲坐在哪一排座位上?”程远青牵引着卜珍琪往前走。倒不是她有意充当阿姨的角色,是卜珍琪把手伸给了她。
  “喏,就在那一排。”
  卜珍琪指了指中间靠前的那排椅子。程远青感到卜珍琪手心又湿又冷,像一滩化了的雪糕。卜珍琪本能地抗拒着,不肯向前,程远青拖着她,走到那排座位。
  找到幼时看戏的位置时,程远青示意卜珍琪坐下,自己退到暗处。
  现在,偌大的礼堂里,看起来只有卜珍琪一个人。她看着舞台,开始哆嗦。距离是一种要命的东西,从这个位置看舞台,角度和远近都和她幼年时一模一样,如果说这个礼堂在结构和细节上,和卜珍琪家乡的礼堂还有若干差别的话,那么当卜珍琪坐在这个硬而凉的椅子上,当她的视线穿越飘满灰尘的空气,落到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的时候,冬眠的记忆就像蛇一样复活了。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父亲坐在左边,母亲坐在右边,她坐在中间……
  有霹雳火光闪出,伴着隆隆的雷声,卜珍琪恐怖地捂着自己的太阳穴,失声叫道:“程博士,你在哪里?我头痛。吓死人了,我要走。”说着,她就要从三排跑掉。
  程远青站起来,抱住卜珍琪。
  程远青的个头自没有卜珍琪高大,这样搂抱在一起,对于程远青是很吃力的。程远青觉得卜珍琪如同雪人,疯狂地把她身上的寒意传达给任何靠近她的物体。包括她的冷战,都像电波一样播散着,连程远青也不由得乱晃起来。程远青嘱咐自己要挺住,这是关键,她要和卜珍琪一道,把那悲惨的尘封往事,挖掘出来晾晒。
  卜珍琪说:“我……不……怕……”那“不怕”二字吐出来的煞是吃力,但终究是说出来了。
  程远青说:“那就盯着舞台看,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透过时空,卜珍琪看到了一幅至死不忘的场景。她的抖动变得越发粗大起来,好像钟摆,牵扯着程远青也摇来晃去。
  “你看到了什么?说出来。”程远青指示。
  “我不敢……”卜珍琪尖声嘶叫,近乎歇斯底里。
  程远青说:“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无论它原来对你是多么可怕,今天都变得毫无危险性了。有漫长的时空阻隔在之间,你是安全的。”程远青说的非常肯定,掷地有声。
  卜珍琪很信任程远青,说:“好。我不怕。我……”她把目光重新投向舞台,说:“我看到了带着绿帽子的许仙……后来,我就大叫起来,我说,爸爸,你看许仙的绿帽子多好看啊,人家说他把绿帽子送给你了,把你的绿帽子拿给我看看……后来……”卜珍琪惊恐地四望,程远青紧紧地抱住她,然后又松开,是的,对于一个成年人,拥抱只传达力量和关切,传达到了,就及时松开。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程远青追问。
  “后来,我妈妈就伸出手来堵我的嘴,我说,人家说许仙的绿帽子是你给的,妈妈,你还会缝帽子啊……后来,我就感到妈妈捂住我的嘴的手慢慢地松了,滑了下去,滑到她的身体两边,她的身体也滑了下去,倒在了椅子上……我大叫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我的声音很大,几乎全场的人都听见了。我说,妈妈,我不要你给许仙的绿帽子了,你醒来……我的话没有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次,不是妈妈捂住了我的嘴,是爸爸强有力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他的手太有力量了,我也像妈妈一样昏了过去……再后来,我醒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妈妈……听说妈妈是和许仙一起死的,喝了苦杏仁里提出的一种毒粉……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听到有人说,就是这个小丫头把她妈妈给羞死了……”
  说到这里,卜珍琪颓然跪倒在身边的椅子旁,那里,就是她母亲的座位。想象中,母亲依然在那里微笑着看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远青一言不发。在一个人最紊乱最艰难的时刻,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一言不发的陪伴者。任何语言都是蛇足。当卜珍琪再次抬起头来,程远青看到泪眼凄蒙的惨白的脸,但脸上的神气已是成熟女人。
  “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当众羞辱了她。我就是杀害我妈妈的凶手。我父亲在的时候,我用对父亲的报答,掩盖了自己对母亲的愧疚。这么多年以来,我拼命地进步,在学业和仕途上的奋进,我以为是为了我的父亲,其实,骨子里是要掩盖对杀害母亲的自我罪责。后来,父亲去世了,我一下子失去了继续奋斗和生存的目标。我只好在心中把他幻化成神,以为他在冥冥之中和母亲在一起,我所有为了让他高兴的事情,母亲也会有知,也会快慰。后来,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我觉得这是对我不孝的报应。我其实一直在等它,我等它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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