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之天风

第77章


  如果真有报应的话,那么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应该承受。没人能逃脱。
  “姑娘,随我来。”负责看管的牢头殷勤地引路。一抬头,却瞥见天市满是怨恨忧愤的神情。这本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之地,他守在这里十几年,见过的人多了,怀恨含怨的也多,却不曾见过如这女子般绝望的。倒像是,她才是被羁押的囚犯。
  天市恍然回神,怨霾的神色隐去,欠身道谢,跟着进去。
  牢房的门口挂着牌子,写着康竞渡三个字。天市这才知道了康先生的全名。
  这是一间和寻常居室没有太大不同的房间,除了窗户被牢牢钉死之外,能显示出这里是牢房的,唯有门口那巨大的铁锁。
  康先生正坐在桌旁读书,听见门响回头,见跟着牢头进来一个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是天市,他自己倒是惊得一闪,将桌椅弄出不小的声音来。
  牢头嘱咐天市:“探视时间是半个时辰,说完话敲门,我就在外面守着。”言罢又有些担心,多了一句嘴:“要有什么就大声喊,我能听见。”
  天市一一应了下来,全神贯注于康先生的一举一动。
  待到牢头将门重新锁上,阻断了外面的大部分天光,屋里光线变得略微发暗。天市朝里面挪了几步,避开从门缝射入的阳光,这样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康先生惊讶消褪,很快定下神来起身向天市行礼:“见过王妃。”
  天市侧身不受,淡淡地道了句:“不敢。”
  屋里有一床一桌,物品简陋,却并无短缺。
  康先生讪讪地找话:“没想到王妃来,囹圄之中,连口能喝的水也没有,请王妃赎罪。”
  天市走到桌前,见他正在读的是一本《左传》,堪堪读到了公子翚向桓公谏言刺杀隐公一节,不禁冷笑。“没想到,康先生还会读这一篇。还以为你已经烂熟于心了呢。”
  听了这话,康先生再无怀疑,明白她已经知道了内情。长叹一声,向天市深深行礼:“竞渡所为皆为国家社稷,并无半分私心,此心无愧。但竞渡深知背叛旧主,罪无可恕,王妃要杀要罚,竞渡都心甘情愿。”
  天市冷冷看着他,忽而笑了:“康先生太客气了。我何尝是什么王妃。”婚礼从未举行,虽有敕命,却并没有正式册封,这一切,都可以归结到他的身上。
  康先生额角汗水涔涔而下。曲水监是关押要犯之地,自己又是要犯中的要犯,如果没有皇帝的许可,天市根本不可能见到他。
  他从第一天被关进这里就知道只怕再也出不去了。但心中尚存一分侥幸,也许皇帝不会对他干下杀人灭口之事。有这样的把握正是因为还有天市在,他相信有些事情皇帝是绝不会让天市知道的。杀了他,天市就会察觉到被隐瞒的事实,这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去面对的。
  因此天市的出现只有两个可能,皇帝根本不怕天市知道真相,或者他在赌自己不敢说出来。
  定了定神,他斟酌着开口:“想来王妃都知道了?”
  他这幅模样反倒让天市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她在椅子上坐下,心情渐渐灰败。之前所存的一丝侥幸,此刻已经彻底破灭。半晌,才沉声道:“你说吧。”
  “当日王爷与王妃从南边回来,我曾力劝王爷,在陛下亲政前取而代之。不料王爷表面应承下来,转日却与陛下密谈。”
  天市想起来那日益阳与长风密谈,康先生就在门外苦候。不由笑了一下,语带讥讽:“那日你在外面等着面见陛下,想来心情十分复杂吧。”她叹了口气,“康大人,王爷既然不肯伤害陛下,又怎么会对你有威胁呢?你何苦去做那卖主求荣的小人?”
  “臣是一片赤诚之心。王爷是我的旧主,虽然因情势所需入朝侍奉陛下,但从未有过异心。只是……王爷却似对我已经有了猜忌之心。”
  “你又怎么能怪得他。”天市讥讽地笑,“当日陛下问摄政王是要把幕僚都充入朝堂的话,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说得出来。是你说的吧?你在陛下身边,充当王爷的耳目,却两边挑拨,离间他们君臣兄弟,这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吗?”
  康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
  天市说到这里,已经意兴阑珊,“我只问你一句话,此事……与陛下有多大干连?”
  康先生惊诧地抬起头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来问我?”随即明白,眼前这女子不过是太过心软,不忍承认事实而已。他飒然一笑:“陛下有多大干系,全看王妃如何想。你若要相信陛下与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罪责全在我身上,我也无话可说。”
  这等于是在说皇帝才是幕后指使。
  天市被他那戏谑的笑意激怒,怒目相视:“你说的话,可想清楚了?”
  “康某落到今日这个境地,还有什么可怕的?惟求速死而已。”
  天市森然问:“你可知道湘灵和含笑金蕊是怎么死的?”
  “湘灵的处置,是我亲自执行的。”他看着天市的眼睛,一派坦然:“康某最大的失误,就是用了湘灵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天市起身便走,到了门口又顿住,“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杀了他,你良心安好?”
  康先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王妃如何这般有趣,居然讲起了良心来。王爷做事何曾讲过良心?身居高位,谋虑的是天下,良心这等事不过是乡间妇孺们自欺欺人的话罢了。莫非你也去问陛下的良心么?”
  天市静静看着他大笑,渐渐释怀。她拍了拍门,牢头很快将门打开让她出去。
  直到走出很远,房中的狂笑才渐渐歇了,代之以苍凉狂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天市冷笑,举凡这般为私利而绝情断义之人,往往会做出一副不畏毁谤加身世人皆浊他独醒的模样来,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种种行径标榜而已。
  出了大门一愣,只见外面立着有几百个御林侍卫,鲜衣怒马,铠甲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发亮。
  赵大新满头大汗地迎上来。天市不等他开口,便问:“陛下来了?在哪里?”
  不待回答,天市已经看到,曲水河畔,一块大石头上,一个少年长身而立,正在向水里撒鱼食。天市过去,站在他的身侧向河水里看。那鱼食异香扑鼻,早引得成群的鱼儿聚拢过来,挤在脚下一片水中翻腾争抢。
  知道她过来,长风并没有回头,悠悠然道:“要是这会儿有个网兜一捞,咱们晚上就有鲜鱼汤喝了。”
  天市淡淡地:“你想要个网兜还不容易?让赵大新他们去找不就是了。”
  “谁说我要网兜了?有鱼就一定要吃么?没劲。”
  “没劲?”天市失笑,“这世上饿肚子的人还多着呢,你却说没劲?”
  长风这才转过头来,粼粼波光映在他半边脸上,略显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着蓝色的血管,眸子发着亮,是少年人特有的光芒。“垂手就能得到的东西太多,不稀罕。”他语气中有着意兴阑珊,却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
  天市心中一动,目光柔和下来,“长风,你有没有什么事特别想要的?”
  “有啊!”他目光炯炯盯牢她,还没开口,天市已经知道答案了。“你呀!”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天市怜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吧,就满足你。”
  这样的回答反倒出乎长风的意料,他眨了眨眼,问:“什么?”
  天市在石头上坐下,脱了鞋袜把脚探入水中。已是初秋,河水带着寒意,有些刺骨。天市没有躲避,让水没过脚踝。她甚至有些享受这钻心的疼。“你的天极殿房檐上,还能再挂一个人吗?”
  长风眉头一跳:“康竞渡?”
  “他断气之日,前债就算了结。我嫁给你,做皇后。”
  
五十三 长太息以掩涕
  纪天市成为皇后的那一天,是重阳节。
  对镜理红妆。上一次头戴金冠,脸贴花钿,是为了成为新娘子。这一次,则是为了复仇。
  她拿出一幅珍藏的绣金龙凤盖头来。那是益阳为她亲自选定的,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得上。镜中的人儿明艳动人,几乎照亮了整间宫室。眉间三瓣红莲,如火焰般热烈。只是双眸却是一片冰冷,似与这周身的喜庆毫不相干。
  天市将盖头覆在自己的头上,又自己将盖头掀开。对着镜子妩媚地笑,仿佛镜子的另一边,是那人在红烛之下温柔的目光。她拿起一杯酒,在铜镜上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余韵袅袅,久久不散。
  天市将那杯一个人的合卺酒喝下,向镜子那一边的世界亮了底。喃喃地说:“益阳,今日,把你我没有来得及行的礼完成了。从此,了却这桩心愿,你安心投胎去吧。若是有缘,也许茫茫人海中,你我来世还能相见。今日正式成为你的妻子,才能替你去做这件事。”忽然满屋帐幔飘动,挂在窗边的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
  天市心头一阵悸动,强抑激动仰起头来。
  明德殿的屋顶高深巨大的龙凤喜幛从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一路层层叠叠,将这宫室装点得如同锦绣海一般富贵热闹。
  天市眼眶突然发热。自益阳死后就再不曾湿润过的眼睛隐隐有了一丝泪意。
  “益阳,我将要做的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不会跟他计较,可是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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