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2 猜不透的肖邦


肖邦在世时最为反对别人用文字解释自己的音乐作品,作品繁多却只有体裁没有标题。好事的出版商威塞尔为了给作品提供噱头,常常为它们加上让肖邦嗤之以鼻的愚蠢的标题。肖邦的信念是:让音乐本身去说话,让人们尽情地猜吧!
    而唯一一部差一点打破肖邦这条原则的作品——OP.15.3 G小调夜曲,据说原先差点被叫做“悲剧《哈姆雷特》观后感”。
    G小调乐曲,慢板,世人总是愿意用痛心、叹息、幽静去描绘它的情感表达。
    它像是一位刚刚失恋的诗人,沉默,悲伤,思念情人的美貌和温柔,留恋情人缠绵的眼神。转而愤怒、忿然、痛斥令人窒息的悲痛扼住了他创作的喉咙,茫然,无奈,消沉,沉浸在失去恋人的噩梦中无法释怀。反复、纠缠、落寞,找不到可以亲吻的红唇,继而,走向新的恋情。
    诶,让人苦恼的肖邦,能不能告诉人们你深邃的双眸,透露给了乔治•桑怎样的爱意?
    催眠的音乐课。
    老师不厌其烦地介绍肖邦的伟大创作。陶云漪用手指撑开眼皮,倒在桌子上的前一秒看到苏睦言被老师请上讲台,将修长的手指放到了黑白琴键上。
    不省人事。
    一个月的惩罚结束。
    陶云漪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了与老师的游击战。上课有空打打瞌睡,下课抓紧聊聊漫画,放学没事为自己添置两本漫画书……
    虽然马虎、健忘、少根筋,但并不意味着迟钝,当然感觉得到苏睦言一天比一天冷漠的态度。
    无论什么话题,不论上课下课,连一个字都吝啬回应。
    以前考试多多少少还会给她点提示,现在就算她把嗓子咳得全班都听见苏睦言还是毫无反应,一本正经地答题。
    陶云漪有时候也会疑惑,但更多的时候是生气。为了发泄怨气,只能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漫画世界里去。非常非常生气的时候,连漫画也无法使她解脱,只能在草稿本上把苏睦言画成大乌龟才能解气。
    然后有一天,那本画满乌龟的草稿本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苏睦言的手里。陶云漪回到座位的时候就瞥到苏睦言专心致志地在看一本书,表情平静、眼神闪烁。陶云漪不禁好奇,瞥了眼书的封面然后就傻眼了,这小册子怎么看怎么都是那本“苏氏乌龟集”啊!这回她没有再犯傻,一拍桌子一声吼。
    “你!凭什么看我的草稿!”
    被某人大声质问的苏睦言气定神闲,好一会儿才微微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两手插腰,愤怒得坐不住的陶云漪,眼里又开始汩汩地往外冒冷气。
    陶云漪以为他要开始狡辩,不依不饶起来:“未经别人同意,窥探他人隐私,你你你……”舌头打结,“亏你每年还拿三好学生!”两眼冒火,恨不得和他大干一架。才开了头,却半晌不见回应。
    苏睦言收回斜睨的目光,合上本子扔到她桌上,冷冷淡淡地来了一句:“心虚什么?”
    语塞中……
    有些人总是可以让你对不上话。
    “学过画画?”貌似不经意地问起。
    “呃,学过……”竟然立刻变老实了。
    苏睦言转过头,几个星期来头一次正视着陶云漪的眼睛。眼神是不符合年纪的深邃、冷静,仿佛带着微愠,好似又有几分探寻。
    “以后打算以画画为生,所以可以上课睡觉、下课聊天,可以随便对待学业,是这样吗?”
    “啊?”无奈的,只要碰到他脑袋就会短路。
    “如果不是,你岂不是在废置你的人生”难得的愠怒,硬邦邦的表情。
    废置人生嘛?
    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即使不知道未来的人生要做什么,也应该为未来的可能性做好铺垫不是吗?”
    几句话,像是掀开了井盖,先前一直快乐地呱呱叫的青蛙,突然就没有声音了。没有想过、没有计划过、也没有人告诉她要想、要计划。
    陶云漪脑袋里不知为什么想起一些画面。
    八岁的时候,吵着闹着要学画画,看到画笔就拖着妈妈要买,把家里的墙图的花花绿绿。妈妈终于松口答应她学画画的那天,高兴极了,一个劲儿地蹦蹦跳跳,妈妈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让云漪坐在妈妈腿上,妈妈替云漪把散发拢到耳后,细细抚摸着云漪的耳垂说:“漪漪只要答应妈妈一件事,妈妈就让漪漪去画画。”
    “漪漪都听妈妈的!”小云漪乖乖地抱住妈妈的手臂。
    “漪漪,妈妈要求你,无论如何,不要把画画当作事业。”妈妈的眼神变得飘渺,仿佛正透过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好!”彼时的云漪还不知道“事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于是没有任何疑虑地回答得响亮。
    妈妈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如果真的要挑一件事情作为未来的“可能性”的话,就只能是画画了。
    放学回家,陶云漪一反常态地没有溜到厨房偷吃妈妈的菜,而是卸下书包,趴在书桌上,回想着妈妈说的话。
    “来吃饭,今天烧了你喜欢的牛肉粉丝汤。”妈妈端着汤锅,招呼云漪吃饭。
    陶云漪坐到饭桌前,却没有动筷。
    “妈妈……”
    “恩?快点吃,冷了就不好吃了。”没觉出女儿的异常,还在帮孩子盛汤。
    “为什么,不可以把画画当作 ‘事业’啊?”
    停下动作,原本脸上的笑容迅速褪掉。肖瑛放下汤匙,脸色苍白。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没有为什么,妈妈什么都可以依你,画画,不行。”从没见过妈妈这么严厉。
    妈妈解开绑在腰上的围裙,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剩陶云漪一人在饭桌前发愣。
    直到后来,陶云漪才了解妈妈如此坚决的原因。
    只是这个原因,就足以击败陶云漪那时所有的幻想。
    陶云漪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是的,你肯定觉得不可思议。活得如此没心没肺的陶云漪确实是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的。在陶云漪出生到现在的记忆里,妈妈就从没有提过有关“父亲”的任何话题。生病了,别的孩子有爸爸背着他们送医院,陶云漪就只能躲在妈妈怀里呜咽,幼儿园里老师要求画《我的爸爸》,小云漪拿着水彩笔愣了一课也没有下笔。每当同学炫耀自己的父亲如何能耐,小云漪就躲在一边静静地听,用羡慕的眼光直愣愣地盯着他们。渐渐地,那些失落被陶云漪用傻笑取代,或者说掩饰。越来越缺心眼、少根筋,不知道笑的理由就可以笑得很开心,可是即使有很多可以哭的借口,也从来不哭,也许生来坚强。是的,从来,不哭。
    一切,都是因为遇见苏睦言而改变的。
    地球上绝无仅有的神奇生物陶云漪,终于学会了哭泣。
    可是,原来并不是学会什么都会有成就感,学会哭泣的那一瞬间,心是痛的。很奇怪。
    小时候,夏铭熏撺掇陶云漪一起爬树,结果两个人一起从树枝上掉下来,所幸树不太高。夏铭熏屁股一着地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反倒是陶云漪,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裤子,揉揉屁股,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夏铭熏跟前,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
    夏铭熏惊异得忘记了要哭,泪眼朦胧地看着陶云漪,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你不哭?”
    陶云漪没心没肺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因为我不怕疼!夏铭熏你这个胆小鬼,哭鼻子哭成这样,还说要保护我?哈哈哈哈……”某人笑得撒手人寰,毫不给眼前的小人面子。
    夏铭熏是陶云漪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爬树挖坑、调皮捣蛋的事俩人在一起没少做。某种程度上,也只有夏铭熏能够和陶云漪玩到一块去,若是换成一个小姑娘,还不被陶云漪上天下地、无恶不作的劲儿吓坏了。
    夏铭熏的妈妈和云漪的妈妈是闺蜜,夏铭熏第一次到云漪家做客时,就领着陶云漪把隔壁邻居家订的牛奶全喝光了,气得夏妈妈直打夏铭熏的屁股,即使是这样,邻居家后来的牛奶还是没能幸免于难,大都钻进了这俩淘气包的肚子。就这样,俩人天天在一起作恶,跟俩野孩子似的在草地里打滚。要上小学时,夏铭熏说什么也不和陶云漪分开,硬是拖着妈妈到陶云漪的小学报了名。
    隔天早上,陶云漪就去找自己的哥们儿夏铭熏商量这件“大事”。
    夏铭熏歪着脑袋:“所以,你妈妈不允许你以后当画家。”
    “嗯,你说奇不奇怪?”
    “嗯……那怎么办?”
    “我还要问你呢!”陶云漪把课本一卷,敲起了夏铭熏的脑袋。
    “诶诶诶!不带老这样打我的头的!”
    “就敲你头,教你数学考满分!”
    “诶诶!人家就数学比较好嘛!”
    ……
    冬天的阳光,细沙一般洒在年轻的校园里。也许是因为这样,记忆里,那段小学时光被修饰得如同幻象,涂抹着象征青春的明黄色。
    陶云漪记得就是从那次之后,告别了最爱的漫画书,褪去最初的稚嫩,走在了追随苏睦言的道路上。
    陶云漪曾经觉得苏睦言和自己的相处像是一个无法变更的定局或是所有可以被解释为宿命的东西,比如缘分、比如命中注定。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陶云漪终于认清了所谓的“定局”。所谓“定局”不过是自己那时的想象,不过只是自己一直以来苦心经营又毫无收获的单恋,不过只是自己死心塌地的顽症,不过只是,所谓“追随”。
    而她,究竟还能追随他多久?追随到多远?
    F大的北校区里空荡荡的,甬道上的路灯明明灭灭,天空一片漆黑。陶云漪背着画板走过操场,从学校外面的小吃摊上买了一盒冷面和XX牌纯净水,径直朝音乐楼走过去。
    平常这个时候苏睦言也许已经走了,但是最近F大为了迎接校庆,由全校老师发动学生组织节目。苏睦言无奈地成为学生会主席主攻的目标,需要负责一个长达十分钟的古典乐演奏节目。主席为苏睦言找来的搭档是一个叫做卢依眠的女孩,在F大众多优秀的艺术生之中和苏睦言一样的灵魂人物、小提琴演奏的王牌、F大最具才情的校花。气质脱俗、温婉优雅。陶云漪曾经亲眼看到同班的某个男生将卢依眠借用过的钢笔在义卖会上拍到了2000元的高价。总之,是个像传说一样充满神秘、让人好奇的女子。
    陶云漪背着沉沉的画具爬上最顶层的钢琴练习厅,这是苏睦言在F大呆的时间最久的地方。不大的琴房里,除了钢琴就只有一排木椅。因为在顶层,少有人光顾却总有很好的阳光,陶云漪甚至把买来的几盆仙人掌都从寝室搬到这里的阳台上,自己不来的时候就由苏睦言照料着。
    而此时,除了端坐在钢琴前的苏睦言之外,又多了一个人。
    身材高挑而匀称,及腰的长发服帖地披在后背,棉质白色长裙被窗外吹来的凉风吹出了涟漪。女孩纤细而修长的玉指在琴弦上滑动着,此刻琴房里传出的近乎完美的小提琴声证明了眼前这个女孩就是传说中的卢依眠。
    是那首睦言最爱的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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