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3 贝多芬的秋


贝多芬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春》,作于1800,献给富利斯伯爵。
    F大调,奏鸣曲式。
    贝多芬一生共创作了十首小提琴奏鸣曲。仿佛为了诉说他坎坷的一生,它们大都低沉、阴暗、沉痛,宛如萧瑟的秋天,宛如跌跌撞撞无处可去的枯枝。
    唯有《春》,像是照进深海无尽黑暗的一束白光,驱逐阴暗,带来温暖。看似为小提琴而作,但钢琴的角色却时常盖过小提琴,两种乐器不分轩轾地彼此映衬,有时是活泼调皮的问答,有时以优美柔和的语句对谈,有时是轻松诙谐的短跑竞技。像是两个相识已久的老友,亲切、默契、无需语言,却交织成这世界上最动听的春天。
    女孩静静地站在窗前,背对着陶云漪,身体时不时地跟着节奏和情感摆动,甚至都没有看着苏睦言。而两人的合奏居然如此的和谐又一气呵成。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跃动着春的灿烂和朝气。
    钢琴声像流动在月光下的清泉,而小提琴声则如同春日的和风,夹杂着青草的芬芳,让人置身于欧洲中南的阿尔卑斯山,教人听见那徐徐的和风从耳边拂过,还有低语的花蕾、摇曳的枝条、绵延的山脉和一望无际的碧空。
    流动的琴音是融化在月色中的湖水。
    他们的合奏如此完美。
    陶云漪看见苏睦言正冲着卢依眠的背影露出赞许的微笑,那种苏睦言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的表情,有一些陶醉,还有一些忘情。
    一曲结束,女生放下肩上的提琴,转身看向苏睦言。这时的陶云漪才看到她的脸。
    那是一张几乎无可挑剔的脸,眉毛纤细如柳叶,一汪如水的大眼有着明亮而干净的眼神,皮肤白皙,笑起来如同娇艳欲滴的杜鹃,不笑时又像纯洁的百合。
    卢依眠正对着苏睦言会心地微笑,苏睦言走到他面前和她交谈着什么,清澈的眸里是化不开的温柔。月光照在两人的肩头,像极了某个童话故事里的场景。
    他们是那么陶醉,完全没有注意到琴房外伫立已久的陶云漪。她放下面和水,转身悄悄地离开。
    甚至没有留下一声叹息。
    陶云漪回忆起从前,也是在这间琴房,同样坐在那个位置,苏睦言曾经一遍遍地弹琴给她听。
    常常是和暖的午后,她会泡一壶浓茶,带上一些点心去到睦言身边。
    阳光斜射进窗口,凉风掀起她的裙角,她却毫不在意。苏睦言总是先把新学的曲子弹给她听,那些流动的乐章从苏睦言修长的手指下倾泻而出,流淌进阳光里。有时缠绵缓慢、有时铿锵有力。睦言总是能将很长的曲子轻易地背出,闭上眼也不会错分毫。
    停顿、回旋、反复、波折,就像是苏睦言用琴音在讲的故事。
    从初中开始,因为想去了解苏睦言的世界而试着学习古典乐的陶云漪,一点一点地从一个音乐的门外汉变成了一个乐迷。
    从第一次听苏睦言弹奏德彪西的《月光》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爱上了德彪西那些毫无调性的乐章里莫奈式的印象主义——丰富和迷人的色彩画面。他是那么善于用音符去营造童话般的音乐世界。
    在德彪西叙事诗一样的乐曲里,她仿佛感受到乐曲里不为人知的风景:蓝天、卷云、旭日,连绵的山脉、无尽的草坪、成片的森林和汹涌的波涛,有时颠簸的木筏和满山坡的野花……
    苏睦言却不为所动。是的,苏睦言的确不是太喜欢德彪西,每当陶云漪细心地描述她从曲子里所见的色彩,苏睦言便会皱起眉头,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些色彩,我恐怕是看不见的。”
    他更喜欢的是贝多芬和舒伯特,喜欢贝多芬的天赋和不屈,喜欢舒伯特的浑然天成,每当弹奏他们的曲子时,他总是更有感情。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寂寞。
    因为优秀、因为完全地沉浸在音乐的世界、因为不善于用语言去交流、因为除了音乐再无感情的寄托,只能呆在那一间小小的琴房里独自神伤。陶云漪可以烦他、闹他消减孤独时的凄凉,可以不声不响地做他的影子、逗他笑、惹他恼,把他的世界伪装的很热闹、很丰富,却只有这一份寂寞是陶云漪无能为力的。他需要的是心灵的问候,灵魂的慰藉。它们甚至不需要语言、不需要眼神,有可能只是一段让人安静的琴音。
    而卢依眠就是这样一个他需要的人,她能用琴音轻叩他的心门,问候他无人温暖的灵魂。
    陶云漪不会笨到拿自己和卢依眠去做比较。
    一个只会用色彩去描绘世界轮廓的人,爱上一个只会用音乐去丈量世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错。而这样从头错到尾的安排,大概就叫做宿命。
    陶云漪从十二岁开始等,直到现在还毫无结果的人,原来是一个根本不必等待的人。
    在没有叹息的脚步声里,是陶云漪一点一点被放逐的心。
    秋。
    黑夜。
    冷的风。
    无人检阅的痛。
    冷风吹得陶云漪裹紧了风衣。
    如此萧瑟的秋天,他们却在演奏《春》。
    贝多芬这样悲惨,如同秋日无人问津的落叶,却能作出如此灿烂的《春》,冥冥之中,就像是为了成全他们这一对。
    她该微笑,还是痛哭?
    记忆呼啸而来。
    “苏睦言!”把习题往他面前一扔,“嘿嘿,这道题不会。”只知道傻笑。
    苏睦言无奈地接过练习册,看了看题目,然后狐疑地看着陶云漪。
    “你确定是这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为什么我怎么解都和正确答案不同?”
    叹一口气:“那,看好了,解方程呢要学会移项……”
    某人盯着苏睦言的脸,细细地数着他的睫毛,完全没有听见解答。
    假装点头、假装恍然大悟。
    “现在懂了没?”
    “嗯嗯嗯!”头点得飞快。
    “这样,你把这道题,”指着另外一道解方程,“再解给我看看。”
    “啊?”傻了。
    ……
    “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苏睦言捧着练习册,表情抓狂。
    “呃……”
    “说话!”
    “其实,我没听懂。”
    深吸一口气,苏睦言按下心中的怒火:“好,那我就再讲一遍,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听!”
    见某人没有反应:“听见没?”
    “嗯嗯嗯!”作小鸡啄米状。
    ……
    自习课下课,某人饿得趴在桌上,盯着眼前的解方程,仿佛看见一圈星星在练习册上闪烁。放学,有气无力地走出校门,盯着校门口大妈摆的小吃摊直流口水,一摸口袋,钱都用来买漫画了。
    “想吃?”熟悉的声音。
    转过头,是苏睦言千年不变的冰山脸。
    “嗯……”可怜地点头。
    “这家的不干净,跟我来。”苏睦言领着陶云漪穿过小巷,在一家小吃店停了下来。
    “你常来这里?”
    “肚子饿的时候。”
    “苏睦言,我要跟你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他挑挑眉毛示意她继续说。
    “我没有钱。”可怜巴巴的。
    苏睦言忍俊不禁,眼眸中的温柔和疼爱,陶云漪因为害羞和饥饿没有看见。
    那天,他难得卸下冰山般的面具。那时,她才知道,他笑起来是那么好看,仿佛夏日的凉风,让人从头到脚的舒爽。
    苏睦言是这样的,对熟悉的人有一定的耐心,但是如果重复失败了太多次,耐心也会耗尽,那时,他会选择沉默,再不理你。
    从那天起摸清了他这个脾气,还有点小小的庆幸,幸好自己没有惹毛他。
    及时地放弃了漫画,重拾学业,还有就是,继续向苏睦言委婉介绍同人女和腐生世界!
    后来,他们终于成为朋友,而不是动不动就可以大吵一架的冤家。
    后来,他没有再对她每天摆着一张扑克脸,有时也会有笑容。
    后来,他习惯了在她犯下愚蠢错误的时候轻轻敲她的脑袋,却从来没有下过重手。
    后来,她有时会偷偷躲在音乐教室的门后,听他熟练地弹钢琴。
    ……
    后来,他以神的姿态进入她的世界。
    因为我只看得见你,所以我决定先爱上你。
    不管先爱上的那个人,会有多辛苦。
    不管,要等多久,你才看得见我。
    我不后悔。
    宿舍里,人人都已入梦,陶云漪却辗转反侧、夜难成眠。
    不后悔,并不意味着心不会受伤。她的心,伤痕累累。
    却还是不会向他提起,一个字也不会提起,她是沉默的影子,没资格要求影子的主人给她回应。
    早早地起床,洗了把脸,背上画具,在画室呆了一整天。
    似乎这样可以忘情。
    夕阳有些刺眼,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下。阳光像水,淹没了整个范城,陶云漪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的音乐楼,眼泪像雷雨一样来势凶猛。
    直到脚踝传来的疼痛感打破她的沉思,云漪弯下腰,捡起一只牛皮篮球,眯着眼,看到一个从夕阳里走来的少年,夕阳从他身后勾勒了少年修长的轮廓,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直到他走近,他朝她使劲地招手,嘴夸张得咧着,一脸无邪的笑容,奔跑起来犹如一阵风一样轻盈。
    猛然停止哭泣。
    张大了嘴巴。
    一脸惊讶。
    连已经拾起的篮球都再次掉到了地上。想要说些什么却惊讶到忘记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扮演木头人。
    少年看到陶云漪夸张的反应不禁张扬地大笑起来,像一阵风一样跑到女生面前。
    暮色中,少年给了女生一个大大的熊抱。
    夏铭熏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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