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8 伟大的拉赫曼尼诺夫


班上为了欢庆苏睦言归来,决定晚上去KTV狂欢。
    陶云漪谎称发烧,就想逃走。
    同桌多事,硬是拉着陶云漪去医务室量体温。
    36.8°C
    果断被拖走。
    苏睦言被簇拥在人群中间,大队人马缓缓涌向KTV大型包厢。
    陶云漪就这么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静静看着苏睦言忙着应酬别人好奇的问题。
    他们从未距离这么远。
    因为从来都是她,主动跟随在他身边,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交集。
    包厢里极尽奢华,艺术细胞发达的众人开始显露本性,变身成一群妖蛾子。艺术生歌喉本就不赖,加上音响绝佳,众人陶醉。
    除了两人。
    长长的黑色真皮沙发,他坐在这一头,她坐在另一头。
    黑暗中,陶云漪抱着抱枕,眼睛盯着字幕一眨不眨,仿佛入定。
    苏睦言拨开身边微醺男生的手,退居到沙发的这一头,静静看着久别的陶云漪。
    苍白的脸颊明显瘦削,原来还有点婴儿肥,现在似乎蜕变成了真正的少女。一身白色无袖连衣裙,翩跹若碟。
    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黑一白。
    就是不和他说话。
    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就准备这样?
    也对,自己不告而别,一别就这么久,都没来得及向她坦白情人节的事情,她是有资格生他的气的。
    可是就不能坐得离他近点吗?要知道,他是为了和她说句话才接受了这个该死的聚会提议,她应该知道的,他从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还是发呆。
    就像看不见他一样。
    苏睦言突然觉得胸腔里像有一股巨浪,拼命冲击、翻滚,淹没了礁石。
    怎么坐着都难受。
    她和身边女生耳语了几句,突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她这就要走?
    苏睦言夺门而出,丢下不解的众人。
    陶云漪的手臂突然被一只手用强劲的力道抓住,被迫转身。
    眼前是苏睦言略显焦急的脸。
    “去哪里?”苏睦言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不说话。
    她今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他还是这么美好,不像凡间的事物。
    她忘记了要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话!”苏睦言难得微愠。
    “回家。”
    “聚会还没结束。”
    “就是想回家。”
    “我说聚会还没结束。”
    “管它有没有结束。”争锋相对。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分?”
    陶云漪的眼神突然变冷,仰望着眼前的他,突然心累。
    “苏睦言,不是所有时候,我都会跟着你。”
    她挣脱他的手,大步往前,没有回头。他凝望她的背影,没有再挽留。她也许不仅仅只是生气,他怎么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冷冷的,不属于她的眼神。他宁愿她打他两拳、骂他一顿、跟他作对、敲诈他、嘲讽他,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冷冷地拉开他们的距离。他不习惯,更不喜欢。
    苏睦言颓颓地放下举在半空的手臂。
    他们曾经有如此漫长的岁月可以用来相爱,起码可以坦白,可是“我喜欢你”这句话,也许真的要有足够的缘分才能说出口。
    也许这应该叫做冷战。
    苏睦言这才意识到,如果她不主动,他们真的没有什么机会相处。
    该怎么靠近她,真的是一门学问。
    不能太刻意,她会一眨眼就消失。隔得太远,又看不清。有时候他从她身边经过,余光看着她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却不曾看他。体育课上,她永远一个人静静坐在一边,再也没去篮球场为他喝彩。
    他们还要这样,浪费多少时间?而他,还有多少时间能够给她?
    还是这一次,他真的伤了她?
    夏铭熏来找过他。
    上来就是一记左勾拳。
    “你凭什么凭空消失这么久?你不知道她会胡思乱想吗?还有,好好的为什么要失约?”
    苏睦言抹去嘴角的血。无话可说。
    “你知不知道,她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好吃饭了!”
    苏睦言的眼睛突然睁大,眉头紧锁。
    “连素描课也不去上,成天呆在家里发呆。”
    她最爱的连妈妈阻止也要坚持的素描课?
    夏铭熏红着脸,抓住苏睦言的衣领。
    “你什么时候,能不再伤她?”
    …………
    他已经这么重地,伤了她吗?
    美文欣赏课。老师用纯正的美语朗诵着陶云漪烂熟的句子。
    而她则盯着诗文发呆。
    It says:
    If you were a teardrop;In my eye,
    For fear of losing you,I would never cry
    And if the golden sun,Should cease to shine its light,
    Just one smile from you,Would make my whole world bright
    失笑。
    What if you and I are in different world ?
    Shall I still love you regardless of who you are ?
    I am short of courage .
    下课铃声准时打响,整理课本,塞进背包。顺着人流走出偌大的阶梯教室。
    前面女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陶云漪不想听都不行。
    “那个是不是苏睦言啊?”
    “你傻啊,苏睦言专业课是钢琴!”
    “你看那儿!看那儿!”
    “诶!真的诶!”
    “哇……好帅!”
    “苏睦言到这儿来干嘛?”
    ……
    低头、加快脚步、绕道……现在的他们,遇不见最好。
    她没勇气再仰望他。不想再试一次,他走一天,心就空一天的感觉。
    如果他早晚要走,如果他对她什么都没有,如果他们不过是朋友……她最好还是离他远远的,把心收起来,免得无人接收飘在空中落了灰尘。
    阶梯教室外,苏睦言四处张望,难得有些焦急。
    她还是躲他。
    心里有把小锥子,一锥一锥地扎。
    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最好。在他还被困在那栋别墅里、最最迷茫的时候,也曾想过:放弃。那个念头从脑中一现而过,眼前便浮现她苍白无助的脸。他以为他回来了、他还在她身边就能解决任何问题……他错得何其离谱。
    不愿告诉她,他怎样被困过、怎样颓唐过、怎样辜负了他最爱的钢琴、和母亲有了怎样的协约……那是负担、更是将她拉离自己最大的力量。
    母亲会答应他的请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即使这个协约捆绑了他,还是让他欣慰:起码他还有时间陪在她身边。
    她好久都没有再上素描课。
    他回来了也没有。妈妈很欣慰,以为她听了劝。她却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有时候撕心裂肺却毫无声响。夏铭熏劝过她,她没听,夏铭熏问她如何了?她也没回答,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日子过得比白开水还要淡……从前的那个陶云漪不知哪里去了。
    她如此想念,却不再靠近。
    害怕受伤是一个人最大的恐惧。这种恐惧能让人小心翼翼到连望一眼都害怕。
    害怕依赖、害怕回头。
    她不再听古典乐,把电脑里的音乐记录统统删除。
    她做起了好孩子,每天认真上课、认真做笔记、放学按时回家从不拖拉、周末呆在家里读书写字,不呼朋唤友地出去玩。
    喜欢上戴棒球帽,把脸遮住,不用伪装。
    有一次经过一家琴行,无意中听到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拉赫曼尼诺夫的最高杰作,带着忧郁性格的乐章。
    从沉痛到平静到甜蜜的忧伤。
    气势宏大,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协奏曲之一。
    她无意驻足,却情不自禁。
    苏睦言喜欢的拉赫曼尼诺夫。他弹过那么多次,她却在此刻才听懂这曲子里的惆怅。
    有时候远离你爱的人,才能爱的透彻。
    尽管生活规律,还是生了病。
    发烧四十度,医生说是病毒感染。打针、挂水、吃药……仍是没有力气。
    班长组织同学来看她,要好的都来了,没有看到苏睦言。
    夏铭熏整了一大堆营养品堆在病房里,每天放学就来烦她。看着她缠绵病榻、面色愈发苍白,好几次欲言又止。
    她怎么不明白。
    可是他竟然一次也没有来过。
    她每天望着房门,不知在等着些什么,又嘲笑自己,明明是自己先不理人的,还期望着他能靠近。
    出院的那天,太阳明晃晃的,她眯起眼,好像看到远处一个极其熟悉地背影,一眨眼又看不见了,不禁自嘲,那么多天他都没有来访,如今她出院了,他怎么还会来。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谁也没少,他原本就不在。
    直到校园里开始流传一些谣言。
    有人说苏睦言手指受伤,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的考核中无奈落败,并且可能再也无法弹钢琴。陶云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食堂吃中饭,听到消息,丢下餐盘就往教室赶。教室里空无一人,又去琴房找,爬了五层楼发现琴房锁着里面没人。
    他会去哪里?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她拼命地跑,跑遍整个校园,直到精疲力,瘫坐在操场的跑道上。
    有人从身后牵起她的手,温柔的力道,修长的手指。
    她全身不禁一颤,立刻绷紧了神经。
    苏睦言从她身后走到她面前,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心疼。他不说话,她也不问。他们就这么互相对望,仿佛时间已经静止。太阳毒辣,照的人睁不开眼,他们却仿佛身处在夜晚,只有睁大眼,才看得清楚。
    她突然将手从他手里抽走,站起身来。
    “是真的吗?”她低头,小声地问。
    没回应。
    她不禁抬头,看着苏睦言棱角分明的脸,他的眼神那么深邃,她怎么都读不懂。
    “对不起。”答非所问。
    “对不起什么。”她故意将视线转移到别处,不敢直视他。
    “所有的,情人节那天的缺席还有,不告而别。”他凝视她,眼睛眨也不眨。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最怕这样,他一本正经地道歉,解释当时的无奈,然后她体谅他、原谅他,无奈也变成了她的,他们就继续做好朋友。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些,他一定懂。
    “我只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他明白她指的是手指,所以他只有这两个字可以给她。
    看着她退后、转身、大步逃走……无处挽留。
    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是冷战。
    她病了,不能来上课,他就一反常态地去找班长,说服他带着同学去探病。他买了她喜欢的水果让人包装好,送到班长手上让他代自己送给陶云漪,他却日日在医院门口、病房外流连,他不去看她,是以为她不愿见自己。
    每次夏铭熏来,都挖苦他,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他进不去的,也许并不是那扇房门,而是她的心。
    期末考试就这么到了。陶云漪进步不少,陶妈妈乐呵呵的。
    之后便是暑假。
    从前的暑假,总是和苏睦言腻在一起,现在没了他,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只能重拾画笔。
    妈妈见陶云漪成绩不错,便默许她画画了。每日早晨吃过早点,骑着单车出门,到附近的公园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写生。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不知疲倦。
    夏铭熏偶尔来找她,带着她出去,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带她爬山,有时候把她带到郊区采葡萄。
    闲下来的时候,就上网找找电影看,实在无聊也看看韩剧。
    哭哭啼啼的,看起来其实不太带劲。
    她不管,只要能消磨时间就好。
    消磨时间怎么说来着?kill time?
    好好学英语也很重要。她不想让妈妈失望。
    平静,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却是风暴的前夕。
    周末的时候,夏铭熏拖着陶云漪逛街,说什么暑假大酬宾,东西都便宜。陶云漪腹诽:你买东西什么时候问价钱了?
    还是被拖了出去。
    一路血拼,哪里有什么暑假大酬宾。
    街上人来人往,倒是热闹。街头艺人打扮成灰头土脸的末代清人,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夏铭熏拽着陶云漪往人堆里挤,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方。
    拍照、留念、看表演。
    陶云漪笑着看夏铭熏像孩子一样在街头艺人面前耍赖,模仿艺人机器人一样的动作,这个大男孩,好像永远可以这么开心。
    他们一路走,手上的购物袋越来越多。夏铭熏老是拿来各种各样的衣服、裙子把陶云漪推进更衣室。
    直到路过那家范城最大的琴行。琴行很大,却很冷清。
    店里的音箱效果很好,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夏铭熏半懂不懂,只是看着陶云漪出神便陪她一起驻足聆听。
    这么凑巧,又偶遇了拉赫曼尼诺夫。这一次是《升c小调前奏曲》
    “……拉赫曼尼诺夫……”陶云漪梦呓一样的声音。
    夏铭熏耳朵尖,灿烂地笑起来。
    “就是那个苏睦言考核时候弹的作曲家的曲子?”
    陶云漪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夏铭熏。
    “你说,苏睦言考核时候弹的是拉赫曼尼诺夫?”
    夏铭熏无辜地点点头,看不懂此刻她脸上惊讶的表情。
    他那么喜欢拉赫曼尼诺夫。他所有的曲子他都能背谱弹奏。他弹过那么多次,已接近完美……怎么还会失败?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
    傍晚,苏睦言早早地吃好饭去了私人琴房。
    她在路边等,直到余光看见他进了大厦。
    她偷偷瞥了眼他的背影。
    还在犹豫。
    她该不该不死心地问他?她是不是也太天真了?
    还是忍不住、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朝着琴房走去。
    许久未来,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冷清、宁静,充满了苏睦言的味道。
    可是耳边回响的,不正是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渐强的前奏、如漩涡般的回旋、悲怆的强音……休止……安详的起伏、甜蜜的忧伤……
    她怎么听不懂?这曲子已接近完美。
    忍不住,还是忍不住。透过窗户凝视他的背影。他难得地穿了一件米色格子衬衫,暖暖的调子,和以前完全不同。
    伸出手,缓缓推开琴房的门,门从中打开,发出“吱”的一声。
    琴声戛然而止。
    苏睦言缓缓起身,转过脸。
    她穿着浅蓝色宽松T-shirt,白蓝渐变的半身裙在晚风中微微荡漾。雪白的脸颊映着微微的红润。
    那么美,却不自知。
    这一次,轮到她发问。
    “你明明弹得很好……”陶云漪还在纠结他的考核,“为什么不能通过?”
    沉默……
    “有些事,比出国深造更重要。”苏睦言走到她面前。
    “你故意的?”陶云漪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又是沉默……
    “为什么?”她低下头,紧张地抓紧了裙摆。
    “有个人跟我说过,想和我一起去T城看那里的小桥流水……”
    夕阳中,苏睦言的微笑在陶云漪眼中盛开出无声的花朵。
    拉赫曼尼诺夫真是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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