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10 真相(上)(小修)


F大的清晨。二十岁的陶云漪想起十六岁的苏睦言。
    周末,本该早早出现在羽毛球馆里。
    却被回忆牵绊。
    天气有些潮湿,世界是灰蒙蒙的一片。
    独自梳理好,下了楼。昨晚下的大雾只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痕迹。空气中有了一点冬天的味道。
    羽毛球馆早早开放,馆内因为阴天亮起了灯,看着像个巨大的灯笼。陶云漪独自踱步,冷风之中裹紧外衣,埋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渐渐放慢脚步,停在大门前。
    犹豫了一阵。还是走进去。
    清冷的早晨,那一声叹息那么明显。
    昏黄的灯光下,苏睦言还是那么耀眼,让人一眼便能找到,并且过目不忘。
    他一身白色镶金的运动服,露出修长的小腿。
    挥拍干净利落,步伐灵敏、毫不拖泥带水,判断迅速、走位精准。
    额角的汗水让他的脸庞更加生动。
    陶云漪同往常一样在场边挑了一个位置坐下。
    谁都没有先开口。仿佛默契得什么都不用说。
    过了一会儿对手挥了挥手说不打了,苏睦言便走下场,坐到陶云漪身边,放下拍子。
    湿热的空气。
    运动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响声。
    沉默的两人,分坐在同一张长椅的两端。
    “在准备期末考试?”苏睦言竟然先开了口。
    “嗯。”乖巧地点头。
    “听说圣堂杯要开赛了,寄作品了吗?”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哽住了喉。只能摇头。
    “伯母不让?”苏睦言转过脸,谛视着明显心情不好的陶云漪。
    她能说什么?能把三年前的真相告诉他吗?
    “那个……不是,其实是还没有想好要画什么。”
    “如果我没看错,应该快截稿了吧?”
    无话可说。
    “每一次机会都该珍惜不是吗?即使伯母不同意,那也是你的梦想,你就准备这样,一直浑浑噩噩?”苏睦言升高了语调。
    陶云漪低着头,暗暗咬牙,不是痛恨,而是卑微。
    “怎么?现在嫌她默默无闻了?”夏铭熏突然出现在场边,银灰色运动服,一只羽球包,明显挑衅的语气。
    夏铭熏从球场的另一边翩翩而来,停在苏睦言面前,双手交叉在胸前,史无前例地没有面带微笑而是一脸愠怒。
    “你还是老样子!”夏铭熏的眼神变得犀利,“总是不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苏睦言站起身。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久没打羽毛球了,和我比一场怎么样?”桀骜不驯的语气却答非所问。
    “奉陪到底。”苏睦言凝视眼前的夏铭熏,依旧平静。
    “不过……”夏铭熏夸张地晃动着食指,一脸邪气的笑容“如果你输了,就由我来照顾你不珍惜的身边人。”突然变冷的声音。
    陶云漪“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背包甩在一边。
    想要阻止夏铭熏孩子气的挑衅,却奇怪地全身紧绷着,难道她也在期待苏睦言的回答?
    “那如果我赢了呢?”苏睦言和夏铭熏站在一起,势均力敌的身高和同样强大的气场点燃了球馆的气氛。一大堆人围挤过来,小声交流或大声怂恿两人。
    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脑海里只剩下苏睦言此刻的表情:冷漠、沉静,仿佛早已洞悉对手的目的,一切了然。她的视线眷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颔。
    “OK,我会滚回澳洲,再也不踏足这里,这样可以吗?”夏铭熏拉长了尾音,满不在乎、一脸轻松。
    卸下背包,从球包里拿出一只价格不菲的球拍挥舞了两下。
    陶云漪几乎能猜得到苏睦言的回答或表情。无非一笑了之。
    “好,那就开始吧。三局两胜,愿赌服输。”苏睦言重新拿起球拍走到场中。
    陶云漪猛地转向苏睦言,睁大着黑亮的双眼。
    苏睦言沉稳地站在底线边,一个弧线发球将夏铭熏引至左半场。
    夏的抛高被刁钻地回扣。将球死死扣在右半场底线之内。
    直线变斜线,几乎没给夏喘息的机会。
    紧张和强劲的开局。
    一个长长弧线球,沿场地对角线划过,夏铭熏快速回球,低高放短。苏出现在网前神奇截击,夏一个跃身将球扣至底线,给来不及回防的苏重重一击。
    竟然毫不示弱又夺回一分。
    从开局便拼尽全力的两人,此刻脸上都是无比执着的表情。在围观者一浪一浪兴奋的呼声当中,几次追平。
    最长的一个球竟然打了三十几个回合。
    苏睦言毫无死角的防守和夏铭熏永不疲倦的进攻让球馆湿热的空气变得更加令人躁动不安。
    “这三年你进步不小。”苏睦言。
    “是你退步了吧!”夏铭熏挥舞着球拍,明显在挑衅。
    夏铭熏在反手的空位失了一球,让苏睦言追平。
    陶云漪安静地站在场边,任凭身边的人挤来挤去,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流泪。看到苏睦言奋力救球的奔跑和夏铭熏跳跃截击的挥拍,他们倔强又专注的表情,她突然很难过,觉得积攒了很久难以名状的悲伤一涌而上将她重重地压在浪潮下。
    比赛还在一球一球地继续,两个人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比分紧紧地咬在一起,谁都不松懈。
    在陶云漪的眼里,那两张执着俊逸的脸庞背后,是无尽的回忆。
    回忆为什么会令人痛苦不堪又为什么令人温暖甜蜜?
    为什么她明明很温暖,却又止不住浑身的痛?
    如果你愿意,走进陶云漪的人生,你会发现记忆的碎片都是快乐和痛苦交织在一起。
    十二岁仲夏,苏睦言面无表情地递来包好的蛋糕。
    音乐教室的阁楼上,破旧的木门背后,偷偷地听完了苏睦言的一曲《悲怆奏鸣曲》。
    无数女生要求自己帮忙递交的情书、卡片、抱抱熊。
    苏睦言说要练琴没时间陪自己看电影时冷冷的表情和转身离开的背影。
    虽然不会落单却永远寂寞地情人节。
    在黑漆漆的观众席上为夺得金奖、光彩照人的苏睦言鼓掌喝彩。
    苏睦言,你很了解我对吧?
    你一定会回答我就是个傻孩子是不是?
    苏睦言,我可不可以叫你睦言?
    苏睦言,我们去爬山吧!
    苏睦言,范城的冬天真冷。
    苏睦言,为什么永远不回我的短信?
    她聒噪的百问,不过只是想问一句:
    苏睦言,我喜欢上你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然而他如此杰出,却始终没有领会。
    球馆里的人渐渐散去,两个人的一场球赛,从清晨打到中午。
    他们无一不汗如雨下。
    她明白夏打这场球赛的动机。
    他曾经问她:为什么遇见苏睦言之后变得这么爱哭?
    她无法回答。
    三年前的离开,她不了他纠结了多少不甘和心痛。
    隐藏在这张永远微笑的脸背后的,难道真的是无止尽的阳光?
    只有夏铭熏自己最清楚答案。
    关于夏铭熏的记忆,在三年前戛然而止。然而那时的陶云漪还没有从先前的一段痛苦中走出,她花完她所有美好的回忆,仍然治愈不了那伤。
    无奈那时,连他也走了,她明白他被逼无奈。
    三年前,苏睦言履行了与母亲的协议。
    苏睦言的家是一栋复式结构的洋房。典型的欧式宫殿风格,融入古典音乐元素,宛如一座城堡。
    两架钢琴分别摆在大厅和苏睦言宽敞的卧室里。
    那天,苏睦言一身黑色束身礼服,打着精致的黑色领结,宛如童话中走出的王子。
    陶云漪难得穿着体面得体,一身淡紫色飘逸淑女裙,衬得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难得的,他们如此相称。
    却只是两枚寂寞的棋子。无法左右命运。
    穆念琴当年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长笛演奏家,嫁予睦言父亲之后便退隐做全职太太。气质高贵、保养良好,长笛竟也曲不离口,邀请名家在家中切磋技艺也是常有的事。
    苏睦言的父亲——苏允,是这次他们不得不盛装出席的最大原因。
    活跃在乐坛,神明一般的人物。在国际上也赞誉无数的指挥家。
    未成名时在乐团结识了穆念琴,相恋多年之后组建了家庭。对苏睦言要求苛刻、眼光挑剔。
    铺满大理石的大厅,华丽的吊灯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人人身着华服,优雅地从侍者的托盘上取走颜色各异的鸡尾酒,自在从容地彼此小声交谈,其间混杂着法语、德语甚至西班牙语,不时有克制的笑声。
    也有与陶云漪年纪相仿的女生,无一不是面容姣好,气质高贵,谈吐不凡。有的甚至一张口就是莫扎特晚年创作心理分析……
    这些种种都让陶云漪紧张到说不出话。
    穆念琴一出场,便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宝蓝色丝质抹胸,长裙拖地,外裹一条灰色狐狸毛披肩。身材高挑而消瘦,头发高高地梳起盘成一个发髻,优雅从容,高贵不失妩媚。同时神秘,让人有距离感。
    紧接着出场的便是苏允。
    那是一张和苏睦言一样冷峻的脸,却明显带着在苏睦言脸上找不到的威严、沧桑。
    两人携着苏睦言,径直朝夏铭熏和陶云漪走来。
    “你们好,我是睦言的父亲,谢谢你们来替他庆生。”
    是的,穆念琴提出的条件就是:邀请陶云漪帮苏睦言庆生。与之交换的是苏睦言的自由和短期内不会出国的承诺。
    苏睦言知道,母亲不过想借机接触陶云漪,他预料到母亲会与云漪说些什么,他无法阻挡,只能小心提防着。毕竟,用这交换自由和时间是太大的诱惑。
    听见苏允的话之后,夏铭熏开始礼貌点头、回答,完全如鱼得水,轻松应对。
    可是陶云漪已经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她没有想到,睦言的家庭背景会是如此令人生畏。简简单单的生日派对,竟然也可以华丽到这种地步。
    她傻傻瞪着眼,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身体僵硬、四肢冰凉。指甲深深嵌进皮肤里仍在紧张地微颤。那种从前就在苏睦言身上体现出来的高贵和距离感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所有人都在微笑,却让她觉得无比寒冷。
    这一切都在穆念琴眼中。
    夏铭熏握住陶云漪冰凉的手,试着调节气氛。
    “我想在宴会开始之前,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助兴的节目?”
    穆念琴的笑容更加妩媚,用温柔却有力的眼神看向苏允。
    “那就来个四人演奏好了。”
    大厅的一角,咖啡色大理石上铺着带有繁复花纹的羊毛地毯,苏睦言坐在白色三角琴前。苏允拿着黑管坐在钢琴一边,穆念琴正在细细擦拭她已经闪闪发亮的长笛,另外一个是苏允的学生,负责小提琴。
    夏铭熏和陶云漪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双双凝望这四个人,连见惯大场面的夏铭熏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架势的确让人难以招架。
    一曲开始。
    陶云漪皱起了眉头。
    从未听过。
    前奏部分旋律紧凑、节奏明快,小提琴起伏不定隐隐带来不安。黑管与长笛配合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
    时而明亮时而低沉,钢琴的旋律连绵轻柔。绝美的曲子。
    四人忘情投入地演奏着,音乐从指间或唇边流泻出来,将陶云漪带到遥远的西方,弥漫着香水气味和古典氛围的欧洲宫廷。穿着华服的王公贵族就是欣赏着这样华美不实的音乐。
    包括苏睦言在内的四人一改刚才的冷漠,变成截然相反的纵情。他们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整日与音乐为伴、以乐为食。高贵、自信、优雅、迷人。
    整日与铅笔、颜料、画板作伴的陶云漪显得格格不入。
    苏睦言明明就在十步之内,却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
    穆念琴的微笑像寒气逼人的冬风,让陶云漪站立不稳。
    一曲结束。
    苏允微笑着站起身,绅士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让大家见笑了,在下拙作,旋律和结构上还有很多不足。”
    苏允邀请夏铭熏去自己的茶室品茶,苏睦言被要求跟随左右。他看着陶云漪傻傻地站在那里,心里一阵不安,目光停留许久,终究被父亲喊走。
    穆念琴吩咐完佣人之后,无声地走到陶云漪的身边。
    “陶云漪?”冰冷的声音。
    她只能无声地点头。
    穆念琴已经将抹胸换成了一件束腰米色小礼服,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早就想见见你,陪我去花园里坐坐。”穆念琴带着不安的陶云漪穿过热闹的大厅来到冷清的花园。
    她们在大理石凳上坐下。
    穆念琴脸上的笑容终于变成了凝重的威严。
    “你不必紧张。”穆念琴边打量陶云漪边说。
    “你是不是许过一个生日愿望,要种一棵木棉?”
    陶云漪抬起头,惊讶地望着穆念琴。不解地点头。
    “我猜的不错的话,”纤细的手指指向斜后方“那是睦言为你种的。”
    “他的变化,我想也都是因为你。”穆念琴眼神中有种摄人魂魄的力量。她轻轻握住陶云漪的手,“谢谢你给他带来这些可喜的变化。”
    陶云漪什么都说不出口,不好的预感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你应该了解小言,他其实很孤独,从小就被寄予了太多期待,他很努力很上进,因为这样也很寂寞。”穆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也就是这份寂寞,帮助他走到今天。”
    陶云漪下意识地将手从穆的手中抽出。
    “所以,无论你对小言有着怎样的期许,他都无法给你。一个专注于音乐事业的人即使有天赋也必定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相信无论这条路如何艰难他都不会放弃,那么,你会想一辈子陪着他,即使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眼泪在眼眶,已经快支撑不住。
    “你不是念商务英语的吗?以后当翻译,如何能融入他的世界?”
    一句一句,如同利刃。
    刀刀见血。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抬起头直视穆念琴的眼睛。
    “我也学画画,很小开始,也许我也能凭我自己的努力在艺界谋得一席之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有共同语言。”尽管颤抖,却掷地有声。
    穆念琴表面不动声色,依旧微笑,心里却一声冷哼。
    低估了你?!
    “是吗?从小学画画……难道你的母亲没阻止你?”
    陶云漪眉心一颤,差点从石凳上跌下。
    她怎会知道?
    “你母亲没告诉你,陶维,哦,也就是你爸爸,当年是怎样锒铛入狱、积郁而死的?”
    霹雳一声。
    她竟然是这样,从别人的嘴里,第一次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这样的不堪。
    曾有过多少美妙的幻想,此刻如同高强轰然倒塌,尘埃一片。
    “我的父亲……父亲……”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抖,陶云漪如同寒夜中残败的旗帜,“他怎么会……坐牢?”
    哽咽着,心如刀绞。
    不愿相信,不愿承认。
    克制不住地颤抖,在瑟瑟寒风中苍白了脸颊。
    原来哭泣时,心也会疼。
    心痛不是一种情绪,是真的,心在痛。
    妈妈,你一直藏在心中的痛,就是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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