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13 天使的结局只有跌落凡间


苏睦言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
    急救人员把陶云漪送进医院的时候她早已昏迷,医护人员拨通了她手机,1号键快速拨号:那里永远是苏睦言的号码。
    很快,陶云漪的妈妈也从家中赶来。
    夏铭熏随后。
    抢救成功准备动手术之前,医生就拿来了知情同意书。
    有多少生机就有多少危机。
    长达二十个小时的手术。
    红色的灯箱像是永远不会熄灭一样。
    其间匆匆跑出来的小护士,赶回来时拎着大大的取血箱一路小跑冲回手术室。守在手术室外的人心都被抛到半空。
    取血箱……傻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苏睦言的拳头瞬间握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死亡,有时候是这么可怕,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而是害怕死亡落到你珍视的人身上。
    那种心肺都纠结到一起,无法释怀的剧痛……那么强烈。
    她受的每一处伤,他都比她更痛。
    医院里单调的白色日光灯,在黑夜中显得那么刺眼。苏睦言黑色的礼服丢在地上,身上的白色衬衫起了许多褶皱,领结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枯坐在手术室外的座椅上毫无生气,哪里还有平日苏睦言的影子。
    夏铭熏扶着陶妈妈坐下,一语不发。
    气氛已经冷到了冰点。
    谁都不知道,坏脾气的上帝下一刻会不会把手术室里那个他们最爱的女孩儿带走……
    时间好像都已凝固。
    范城的黑夜。
    喧嚣淹没了城市;霓虹涌动在夜空;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下一刻永远比这一刻精彩。
    却有三个人,安静地坐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等待上帝的宣判。
    陶云漪从手术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陶妈妈一下子失声痛哭。
    任何一位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那副模样都会经不住刺激。
    陶云漪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还能看得清楚的,只剩下露在纱布外的脸。宁静的睡颜,让人不忍打扰。
    跌落凡尘的天使,结局都是如此吗?
    她是折翼的天使,找不到回去的路。
    苏睦言从座椅上跳起来,跑到她跟前。
    他在她耳边说:云漪、云漪……
    她却不愿再为这一声姓名醒来。梦里繁花似锦,她靠在他肩上,那么温暖。
    半个月,陶云漪整整在无菌室呆了半个月。医生严格限制探望时间和探望人数。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只有老老实实地站在玻璃窗前静静地用目光给这个女孩儿加油。
    可是她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医生开了无数次会议,商讨了无数种可能。
    麻药的药力早就过去,心跳、血压、伤口愈合都还算正常。
    他们只有等。
    当医生宣布陶云漪患有重度脑震荡、闭合性颅脑损伤伴随三根肋骨断裂等等一系列陌生又恐怖的名词,苏睦言瘫坐在椅子上,第一次感到绝望,即使他就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也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苏睦言站在玻璃窗前,像所有烂俗的言情剧里一样看着病房里的陶云漪。
    头上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带着氧气罩,胳膊上、脖颈上贴着长长短短、五颜六色的感应线,眼睛紧闭。
    只有心电图上突/起的山峰才能显示出:这个女孩是活着的。
    曾经那么的鲜活,此刻也不过就是心电图上的函数曲线。
    他这才了解,原来这才是最遥远的距离。他们明明咫尺之遥,却隔着生与死、隔着世俗、隔着无人了解的天堑。
    隔着那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喜欢你”。
    夏铭熏又在和医生理论,想方设法想进无菌室。磨破嘴皮、金钱诱惑,就差拍板砖儿了。肖瑛拉住他让他在身边坐下。她容颜憔悴,嗓音沙哑,全没了往日风采。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醒来
    所有人,都为她憔悴。
    她却不知道,她一心跌落在昏迷前一刻那个令人失望的世界。一心觉得:陨落,是件简单又美丽的事情。
    苏睦言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凌晨六点从医院回去,洗澡、换身衣服然后每天挑一本不同的画册坐在可以看见她的地方,望着她的睡颜发呆。中午在医院食堂吃难吃的炒饭,喝她最喜欢,他却从来不碰的牛肉粉丝汤。而后又回到老地方继续发呆,一直到第二天凌晨。
    觉得这样,能离她近一点。
    苏睦言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即使他很努力的想要保护这个女孩,她却还是不断受伤。
    彼时的苏睦言并不知道,带给陶云漪最大伤害的便是他和他的家庭。
    另一边,在得知陶云漪的车祸的消息之后,穆念琴和苏允都对之前那一次秘密谈话绝口不提。车祸是他们预料之外的结果,却没有使他们放弃为儿子清理障碍的决心。
    潜意识里他们都以为睦言为云漪做的改变只是因为女孩的热情和真诚而并非出自喜爱。可是看到这几日苏睦言红着眼眶进进出出,回到家几分钟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的情形,心里不免产生了怀疑。
    我们多少的幸福,是在不幸时才领会到的?
    又有多少恋慕,是在分别前,才开始深刻?
    她醒来的那一天,他带去的是一本梵高的画册。
    热烈奔放,却又畸形扭曲。
    那时的她已有知觉。
    那天,他终于得以进到无菌室。穿着肥大的实验衣、带着口罩。
    也许是默契,无论什么模样、什么步调,只要他一靠近,她便知道,那是他。
    他在讲梵高,他说他喜欢她模仿的那幅向日葵,因为里面有她的味道。
    他哽咽了。
    停顿了好久。
    她想睁开眼,拼命拼命地,想睁开眼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眼前白蒙蒙一片,看不清。
    耳边,他的哽咽声却越来越清楚。
    她使劲地眨着眼睛,重新适应这世界的光亮。
    她看见他的脸,在她左手旁,闪闪发亮。
    那一刻,她很庆幸,她还是醒了过来。
    有时,彷徨、挣扎、烦闷甚至是绝望,只要看他一眼,全都不再算什么。
    “……你以前不是老说,梵高虽然割下了右耳,却不影响他的完美,他只有一只左耳的样子反而更帅气……小漪,你两只耳朵都好好的,怎么听不见我说话……”
    “我听着呢!”果断抢白了。
    苏睦言停下翻书的手。
    举首。
    抬眸。
    四目相对。
    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一双明亮如昨。
    他笑了。
    她却没有。
    他慌忙跑去找医生,快活得像个孩子,不像从前那个沉默的苏睦言。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深邃、一语不发,更不像从前那个闹腾的陶云漪。
    一周之后,她被转到普通病房。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慢慢在好转。只有苏睦言,越来越担忧。
    从清醒那一刻开始,她除了点头摇头、“嗯、啊、哦”这些语气词,再没说过别的话。
    眼神中,暗藏着落寂,她躲闪得那么及时,他每次都难以捕捉。
    可还是感觉得到,毕竟他们那么默契。
    他主动向陶妈妈请缨,在肖瑛怀疑的目光下承担了照顾陶云漪的任务。
    上午上完课,十分钟路程,从C中步行到医院。途径一家名叫“春暖花开”的花店,他以前从不喜欢买这些东西讨女孩欢心,这一阵子却一反常态,每天一束不同的鲜花。
    他想知道她看见什么花的时候心情会变好,或者,会多看两眼。
    她最近不仅不说话,连笑脸都没有。
    时常是发呆,从早到晚。
    经过医院对面的饭馆,点一些她爱吃的饭菜。通常会有一荤一素和一碗不同口味的粥,用自己带的饭盒、汤壶装起来带回医院。
    旁边的水果摊上总是有新鲜的水果,挑拣一些,带去给她。她爱吃雪梨、奇异果,有就多买一些。
    到医院的时候,通常云漪都不在,那个时候是检查时间,治疗师会早早地把云漪带走。放下水果、饭盒、书包。将昨天的花从花瓶里拿走,在花瓶里重新倒上水,插上今天的鲜花。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削水果,削完之后统统切成小块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当饭后水果,一部分马上倒进榨汁机,榨成水果汁解渴用。
    准备好食物,将病床的头部摇上来,等着陶云漪被送回来。
    做完这些之后,云漪会在两分钟之后坐着轮椅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会走过去,礼貌地和治疗师告别,将她推进病房。
    公主抱地将她抱到病床上。
    虽然嘴上不说,可他知道她疼得很厉害,不过是从床上坐起来这个简单的都会让她疼到抽搐。
    她的右脚裹着结实的石膏,之前需要吊在床沿上,后来才被同意放下来。
    右手上是厚厚的绷带,吊在脖子上。根本没法儿拿碗筷。
    脸色会比从前更加苍白。
    乍看会吓一跳。
    第一次看见她这样,他的心着实狠狠地疼。却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说出口。
    苏睦言把饭菜放到病床上配的小餐桌上。一口菜、一口粥,交替着喂给她。她的胃口很差,经常只吃一半便摇起头,一开始他依着她,把剩下的饭菜收起来,后来渐渐学会哄骗她再来一口、又再来一口,直到她把饭菜都吃完。
    她嚼得很慢,菜很快就会凉掉,苏睦言有时要把它们放进医院公用的微波炉里热上好几回才能喂完一顿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吃完便吐,有时候一顿饭分几趟,就全都吐出来了。
    医生说可能是久未进食,对营养液形成了依赖,胃部消化出现了一些问题。他一边听医生说,一边记下:哪些东西有助于消化、易消化,哪些东西可以多吃、哪些少吃……
    一个星期之后,她的食量还是没有增加,吃的所有东西都会吐出来。脸色苍白的吓人,每天靠营养液度日。
    且只字不吐。即使是不张嘴用嗓子的哼鸣都没有。安静得如同一具死尸。
    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望着窗口发呆。
    眼神空洞寂寥,完全不是从前的陶云漪。
    偶然一次,他发现她睡着时,枕边湿了一片。
    她的睡颜依旧宁静、安详。
    却有眼泪不停从眼角滴落。
    她到底有怎样的心情,在梦中都可以悲伤地落泪?
    不说话时,她在想什么?他好想知道。
    他以为那是车祸之后的后遗症。于是开始在病房放一些舒缓的音乐,带给她她最爱的画册,做她最喜欢的水果沙拉。周末的时候背上吉他在病房里静静地为她弹唱。
    他的技艺那么高超,却不愿炫技,只弹那些简单、舒服的小调。
    他开始时常朝她温暖地微笑,轻轻拨乱她整齐的刘海。
    像个宠爱女友的大男孩儿。
    终于有一天陶云漪开口讲话了。她问苏睦言:可不可以弹那首《爱的罗曼斯》?
    她开口的一瞬间,他的手指停留在琴弦上,没再拨下去。惊讶地朝她看过去。
    他凑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苍白如白莲的脸庞,然后微笑着轻吻了她的刘海,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好。”
    后来,陶云漪右腿上的石膏拆掉之后,苏睦言会把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到医院的花园里散心。花园很静,傍晚时分,秋风拂面,耳边只剩叶子缱绻的声音。
    他会在池塘边停下,和她一同静静地看着夕阳从西方极远之处一点点下沉,满溢的金色光芒从视野尽头迸溅出来,渲染了整个世界。
    他们都不会说话,彼时最最心照不宣。
    天渐渐变冷的时候,苏睦言会为云漪准备一条御寒的毛毯,适时地为她盖上。
    有时候也会半蹲在轮椅边,把她的双手包裹起来,哈一口热气,轻轻摩擦,给她取暖,直到她的双手重新暖和起来。
    他的眼里开始盛满化不开的温柔。
    他们在旁人眼里像极了一对相爱至深的恋人。他的心里却装满恐慌,这种恐慌在每每看到云漪忧伤而苍白的面颊时变得愈加强烈。他害怕她再也变不回原来那个活泼好动、爱笑爱闹的傻姑娘,那个他决定为之付诸一生挚爱的姑娘。
    现实是,那个没心没肺、傻里傻气的陶云漪,的确死在了这场车祸里。自尊、自信、初恋的美好、想要陪伴一个人一直走下去的心情以及对父亲美好的想象,全部全部,被飞驰的喧嚣碾得粉碎。
    复健的过程艰苦又难熬。陶云漪的右腿因为长期没有运动萎缩了很多,要迅速恢复两条腿走路的姿态几乎是不可能的。苏睦言每天带着她到复健室,做那些简单乏味的腿部动作。
    云漪开始变得烦躁,一度甩开拐杖想要两只脚同时支撑住身体,每当这个时候,苏睦言就会静静地把拐杖捡起来,将轮椅推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轻声叫她坐下,然后抬起她的右腿帮她重复那些动作。
    抬高、放下、抬高、放下……
    事实上任何人面对苦练平日里毫不费力就可以做到的动作,都会止不住烦躁。
    那时候陶云漪望着苏睦言温柔的脸颊,几乎要忘记他曾经是一个冷峻又沉默的男孩。
    为什么要等我死心之后,你的眼里才出现我久等的温柔?
    ——陶云漪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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