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16 离别曲


苏睦言站在琴房的阳台上,白衬衫、灰色V领毛衣,戴着不常戴的无框眼镜。
    手里那一封来自维也纳音乐学院的邀请函,米白色信封,在阳光下却显得刺眼。
    他低下头,手边是陶云漪精心照料的仙人球,冬天越来越深,其他的植物都略显破败,只有这小小的仙人球,竟然在顶部又长出一个小球来。
    范城的冬天真得深了。
    F大近旁的河边有许多掉光了叶子1的枯树。
    陶云漪最近总是独自坐在枯树下面,只是静坐,看人流从桥上经过,喧闹的鸣笛声都无法打扰到这里的宁静。
    手里紧握着一枚硬币,什么也不做,只是枯坐,仿若入定。
    那是初中毕业的那一天,苏睦言在许愿池前给她的。那时许愿池刚刚在范城市中心的街心花园里修成,铜色的女神雕塑在池中央伫立着。许愿池吸引了很多市民和游客。陶云漪恳请苏睦言陪同自己一起去,于是两个人在毕业那天结伴来到市中心。
    他们坐在靠近池子的木椅上凝视女神脸上安详的神情,夕阳下的女神很美,让人想起《少女的祈祷》。游客们渐渐散去,他们走到池子近旁,她兴奋地找出一枚硬币握在手里,双手合十,微微仰视女神,闭上眼许了一个愿望。一睁眼,看见苏睦言木木地站在身旁发呆。
    “喂!你怎么不许愿?”
    “没兴趣。”冷冷的,“一切都应该靠自己,许愿什么的只是自我安慰。”脸又拉长了。
    陶云漪听到这话,蔫蔫儿的,再不说话了。
    手插在袋子里,憋着嘴巴,低头数着地上的方格子。
    他叹一口气,“硬币拿来!”
    “这儿呢这儿呢!”立刻又来了精神!
    虽然是为了满足某人奇怪的小需求,但还是认真照做,默默在心里许下愿望。
    “呐,我们用的是同一枚硬币,所以啊,如果我的愿望实现了,你的也会实现!”她得意地看着他。
    后来,她自私地没有把硬币投给女神,而是留在身边。
    那一年,他的愿望是能够去往音乐之都维也纳,在□□里演奏他的贝多芬。
    那一年,她却只希望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愿望即将实现,她的却已走到了尽头。
    陶云漪紧紧握着那枚硬币,因为用力,骨节发白,硬币的轮廓深深地印在掌心里。然而这样的印记远远不够,她想要抓紧的那一刻早就随时光流走,即使她保留了那一刻的凭据,也无法左右现在。
    苏睦言走进空无一人的画室,捡起丢在地上的背包和画板,向河边走去。
    第一次,他看她坐在枯树下的背影,突然发现,她原来那么寂寞,她从不曾这般仔细地凝视过她入定的背影。冬天清冷的空气里,她显得那么单薄,仿佛无处依靠。
    他安静坐到她身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陪她一起望着结了冰的河。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开口。
    天空毫无预警地下起小雪,路上的行人不禁感叹。她微微抬起头,用手捧住一瓣雪花,看着它,如何仿佛挣扎般地慢慢融化,消失在自己的掌心。
    直到她起身,转身离开,他才叫了她的名字。
    “陶云漪,我们谈一谈。”
    她背对着他,心想,他还是开口了,却不知为什么,自己会那么难过,连转身看他一眼都提不起勇气。
    “这是当年的资料,”他递去一叠纸,“我母亲……她说的不全是事实。”
    她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却早已猜到。
    结局是一样的。
    “记得初中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去过的许愿池吗?”苏睦言抬起头问她,她回到刚刚的地方,安静地坐下,一语不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我们都有既定的目标,”他停下来转过头来,找寻她的目光,一无所获。
    “你本该是专注于画艺的人,当年的愿望,你一定还深铭于心。”他端详着她,她的嘴角轻轻地抖动,“漪,是我自私了,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
    “你知道我的想象里,未来的你是什么样子吗?”
    她沉默,他继续唱独角戏。
    “屹立画坛。”他言简意赅。
    四个字,她红了眼眶。
    “别再让我继续自私下去了,我会恨自己,束缚了你。”
    “维也纳音乐学院寄来了邀请函,我会去。”他停顿,心里是悲痛的巨浪。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抬起头,眼里除了泪,还有释然。
    她会离开他的身边,她也有要去的地方。
    有的人,因为已经爱得深刻,无论你在不在他身边,无论你们相隔多远,无论隔着你们的是身份地位还是前缘后续,甚至生死,都已无所谓,你会守着那一份恋慕,一个人也能天长地久。
    “这样很好。”她终于开口,四个字,深沉宛转,仿佛已酝酿了一个世纪。
    八个字,他们就可以各自离开。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眼泪如同全世界最美的琥珀。
    他其实对她很好,处处为她着想。
    他希望她完成自己的梦想。只不过,猜错了当年的愿望。
    无人的河边,一枚硬币孤单单地落地。
    睦言,你是我遇见的所有美好中,最让人心碎的一段。——陶云漪 2009
    手机上,夏铭熏传来短信:聚会地点中午十二点,地点是夏铭熏联络的高级餐厅。
    所谓欢送会。
    学生会文艺部、羽毛球社的成员统统到齐,不过是借欢送会的幌子光明正大地狂欢而已。苏睦言想到这里就不自觉地皱眉。
    餐厅果然豪华别致,夏铭熏把整个大厅包下来。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一样美味也没落下。一帮子穿着牛仔裤和破棉衣的穷学生在豪华的大厅胡吃海塞。
    两三杯啤酒下肚之后,一群幺蛾子都露了原型,该吼的也吼起来了,坐不住的干脆站到凳子上,刀子、叉子都是乐器……夏铭熏和两个羽毛球社成员在互相灌了两杯红酒之后开始称兄道弟。
    卢依眠、苏睦言、陶云漪三人坐在最旁边的桌子上冷眼旁观。
    卢依眠坐在陶云漪右手边,褪去外衣之后是一身紫色蕾丝雪纺裙,手边一杯卡布奇诺,随手翻着杂志。
    苏睦言在卢依眠左手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个人,奇怪的氛围。
    夏铭熏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建议续场子。苏睦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你喝醉了,散了吧。”
    夏铭熏满脸通红,一脸不满地挥了挥手“你小子别扫兴,我都安排好了,KTV那儿都就绪了,真以为我醉了?”
    于是续场。
    等到了KTV的超大包厢,一帮人轮流往厕所挤,吐得稀里哗啦,找不着北。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始点歌,夏铭熏倒是清醒,一个人上来就吼了两嗓子。
    萧敬腾的《王妃》。
    周董的《爱在西元前》
    一新,一老。
    文艺部的麦霸,抢过话筒一连五首,夏铭熏在一边就拼命切他的歌,最后又把话筒夺回来。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舞池中间旋转,夏铭熏一米八五的大个儿拿着话筒站在舞池中央晃晃悠悠,一开始唱得特别小声,基本不在调子上,到了副歌部分音量才提高上去,陶云漪这才听懂歌词。
    我以为我出现的时候刚好/你和他正说要分开
    我以为你已对他不再期待/不纵容他再给你伤害
    我以为我的温柔能给你整个宇宙/我以为我能全力填满你感情的缺口
    专心陪在你左右弥补他一切的错/也许我太过天真以为奇迹会发生
    他让你红了眼眶你却还笑着原谅/原来你早就想好你要陪在誰的身旁
    我以为我够坚强却一天天地失望/少给我一点希望希望就不是奢望
    ……
    他渐渐动情,面红耳赤,眼眶里泪光若隐若现。
    副歌一遍遍重复,夏铭熏唱得声嘶力竭,一首好听的情歌给他唱出了生离死别的味道,还不许别人切歌,非要一口气唱到结尾。
    陶云漪听懂歌词,低头不说话。
    苏睦言目不转睛地看着踉跄的夏铭熏,双手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
    几个星期,苏睦言都在准备入学考试,整个人瘦了一圈。
    陶云漪更是画室、图书馆两头奔波,焦头烂额。
    他们好像都在逼迫自己适应没有对方的生活,如同早该如此一般。
    陶云漪从吵闹的包厢里逃出来,静静站在河边吹着冷风。这个晚上让她想起三年前,为了欢送夏铭熏离开,苏睦言和瘸着腿的自己被夏铭熏拉拖到私人会所灌了很多酒,烂醉如泥。
    也是这样胡闹的夜晚,只不过这一次要送走的,是苏睦言。
    她没有哭,离开他,她开始坚强了。
    天空晴朗,苏睦言扣上黑色风衣的纽扣,提起行李走进机场。穆念琴优雅地提着手袋陪在儿子身边,一袭黑色裘衣高贵典雅。
    另一边,夏铭熏载着陶云漪在高速公路上超掉一辆又一辆奥迪、奔驰。陶云漪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看上去焦虑不安。
    “放心吧,我查过了,他的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呢!”
    “都是你,没事喝什么酒?喝酒误事懂不懂啊?”
    “又怪我?你也没快到哪里去吧!”夏铭熏打量一脸疲惫的陶云漪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赶到机场,兜了一大圈儿才找到苏睦言。
    来送行的人不少,除了穆念琴还有一竿子大学同学、文艺部、羽球社、学生会……当然也包括卢依眠。
    夏铭熏和陶云漪到时,大家都来齐了。学生会的众人不管男的女的都上前索了一个拥抱,苏睦言一边苦笑一边应付着离别的场面。
    一边,穆念琴正握着卢依眠的手聊天。
    直到陶云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不禁笑出了声,这个傻丫头一定是太着急了,帽子胡乱套在头上,手套一只蓝色一只红色,脸色还是苍白,神情慌张,可是他的视线就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世界上大概只有她,能让他在离别时微笑。
    他将所有人一一拥抱,然后狠狠地在肩膀上给了夏铭熏一拳,两个人重又扭打在一起。
    最后的最后,他才来到她面前。他看见她鼻头上细密的汗珠和眼眶里若隐若现的水光。
    如果他问她,她一定会说那是迎风泪。
    他上前抱住她,比抱任何人都认真,抱得比任何一次都紧,用尽他所有的力量,她默默承受。
    他要教自己记住,这一刻抱在怀里的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是自己最爱的灵魂。
    “你答应我的,为自己活着。”他在她耳边低声沉吟。
    他们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拥抱了好久,却没有人看懂这个拥抱的意义。
    苏睦言讨厌此刻眼眶里的湿润,他低下头,隔着毛线织成的帽子,轻轻地吻住她的额头,馨香入鼻,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拉起行李,头也没有回地离开。
    他没有让她等他,没有给任何承诺。
    他们是彼此一生的羁绊。早就无路可逃。
    这世上有很多种离别,有默默祝福对方幸福从此不再相见的离别,也有期许能再见而恋恋不舍的离别,更有从相遇的最初就注定了的离别。苏睦言和陶云漪的离别就是这样。
    夏铭熏打开新收到的短信,微笑着合上手机,轻轻牵住云漪的手,载她离开。
    “帮我照顾她——苏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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