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15 韶华已去


十一月,F大校庆在即。
    从商界大亨到名媛淑女,从著名艺术家到当红主持人无一不是早早送来贺礼。
    F大历史悠久又享誉全国,培养的很多人如今都活跃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各大舞台上,成为F大的活人招牌。这也是F大校庆能吸引如此多社会名流的原因之一。
    校庆当天,F大人满为患,很是热闹。
    早上九点之后,校园里出现了长长的车队,前面有人清道的黑色轿车、低调奢华的昂贵跑车……
    陶云漪被安排在学校甬道尽头给来宾引路,穿着俗气的大红色旗袍、披着没有梳齐的长发,就像饭店里的服务生。
    因为准备英语八级,两天没有合眼,眼睛下面是黑黑的眼圈。
    从第一个来宾到场站到最后一个来宾退场,两只脚已经僵硬。
    午餐也没什么胃口。一碗面吃了几口便作罢。
    晃晃悠悠地回到宿舍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下午一点被舍友强行拉起来赶到剧院。
    死命地搓着冰冷的手在入口处准备迎接来宾。范城的十一月已有了些寒意。
    年级长千叮咛万嘱咐,校庆表演的迎宾工作不得马虎。
    她和几个相熟的女生小声聊着,一会儿就乏了,靠在一边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一支学生表演的队伍经过她们身边去到后场。
    陶云漪一眼就看到跟在队伍最后的苏睦言,穿着以前比赛穿过的黑色礼服,里面是印有精致花纹的白色衬衫,拿着节目单皱眉看着。
    长身玉立,器宇轩昂、不似凡人。
    她在心里面默念他的名字,默念到第三遍的时候他只剩下背影。
    她不会喊他的名字。
    这样的场合似乎最能够证明:隔着他们的,是天堑。
    距离节目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嘉宾们才陆陆续续到场。有穿军装的国家干部、满身名牌的商界大亨,陶云漪吃力地对他们微笑,一一将他们引入贵宾席。她其实很紧张,走路的时候两条腿都在颤抖。
    她好不容易送走一位名媛,一转身,远远地就看见了穆念琴。
    紫色晚礼服神秘又不失稳重,步履轻盈,翩跹而来。高贵而矜持的微笑给人无形的压力。
    陶云漪把头埋得低低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两只手紧握着衣角,不安地摩挲着。
    穆念琴优雅地走到她身边,笑容不减,脸色却变得冷冷的,眼睛里满是冷漠和厌恶。
    高跟鞋在陶云漪眼前很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向剧场里走去。
    直到看不见那一片紫色,她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重心却有些不稳,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陶云漪跟同伴打了声招呼,说身体不舒服,然后一个人跑到洗手间。
    没吃什么饭却还是吐了,老老实实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站在镜子前面看着一脸憔悴的自己,拼命地微笑却笑不出来的样子,一脸煞白、毫无血色,身上的皮肤都似乎有些透明,蓝色的静脉看得一清二楚。日光灯单调地打在她苍白的肌肤上,映衬着鲜红的旗袍,乍看之下是说不出的艳丽。
    嘉宾们纷纷到场,演出即刻开始。剧场里的灯光一一熄灭,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到舞台上。
    口齿伶俐、风趣幽默的主持,奔放热情的民族舞和优雅高贵的芭蕾、精心编排的音乐剧……无一不是令人赏心悦目。
    漆黑一片的观众席边,陶云漪跌跌撞撞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侧门,门外的亮光让附近的人侧目看来,她赶紧关上门,走到观众席的最后。
    靠着墙壁,在黑暗中深呼一口气,疲倦和寒冷不断袭来,她仿佛腹背受敌。
    容颜依旧年轻,凋落的却是无人知晓的厮守。
    她曾有多么笃定,这一场恋慕,决不能无疾而终。
    舞台突然打起极亮的光,她像听见了什么,猛然抬起头。
    带着压迫与肃穆的威严感,如同一个神秘的预言,全场一片寂静,他缓缓走上舞台,款款而行,黑色的礼服仿佛也能绽放无穷的光芒,不动声色的侧脸在强光下依旧闪耀。
    他绅士地托着卢依眠的手,将她领上舞台。黑色燕尾服下摆和她白色纱质裙摆轻轻碰触,飘逸得令人生妒。
    炽热的灯光将舞台照射得晃眼,恍恍惚惚中陶云漪看见苏睦言在微笑。
    苏睦言将卢依眠带到话筒前,然后绅士地帮她调整好话筒的高度,才又优雅地坐到钢琴前。点头示意卢依眠开始演奏。
    耳畔重新响起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春》,这一次的旋律更加柔和,女生飘逸的长发随着旋律的波动而舞蹈,苏睦言修长灵活的手指将乐章里的春意演奏的淋漓尽致。他有时转过头凝望她,有时闭着眼侧听。
    音乐没有任何停顿、摩擦,只流畅而舒缓,让人感觉仿佛站在遍布绿草的高山上吹拂着来自南方湿润的暖风。心胸全都舒展开来,充满愉悦和轻松。
    在陶云漪的眼里,卢依眠是那么美,美得动人心魄、令人陶醉,那种温婉如水的神情和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时不假思索的纵情和灵巧,美得让每一个人都震惊、感叹。
    他们的表情那么相像,每一个音符都在叫嚣着他们的相称。
    在《春》的四篇乐章中,第一乐章最为唯美动人,也最负盛名。
    长达十分钟的乐曲,却没有一个多余的小节。
    生动、活力、温馨、自然……
    却让陶云漪度日如年。
    不是她妒忌。
    只因为她不配。
    她不懂,他的世界,他爱的,他陶醉的。没有任何办法。
    她努力努力地在漆黑的观众席上克制住自己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即使知道没有人会在意。
    她曾有过幻想:有一天,他从容地牵着她的手,他们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掌声……
    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还是只能站在黑洞洞的观众席上远远地看着他,他的舞台,越来越华丽、越来越遥远,他的脚步一天一天加快,她再也无法跟上。
    她捂着嘴,从安全通道夺门而出,眼泪像是夏天里毫无预警的暴雨,只有奔跑,才能释放。
    直到她再也跑不动了,喘不多气来了,才狼狈地停下。
    就这样坐在肮脏的楼梯上,胸口一阵阵地剧痛。
    用力捶打隐隐作痛的心脏。
    楼梯间里是令人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穆念琴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无论是什么样的期许,他都无法给你……
    三年来,这些话就像梦魇一样死死地缠着她不放,夜半醒来,泪才会湿了枕边。
    她的难过,不是因为有比她更优秀的女生存在着,只因为无论如何努力,她始终还是无法给他带去幸福。
    她无法做他近旁的那棵木棉。
    身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夏铭熏穿着银灰色的Armani西装,在陶云漪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专注地看着她因为痛哭而颤抖的肩膀,眼里满是心疼。
    他的小漪、他的白莲,原来一直这样痛地陪伴在爱着的人身边。
    他毫不在乎地坐到肮脏的台阶上,靠近她身旁,温柔地拉开她试图遮住脸颊的双手,为她细细擦去肆虐的泪水。
    “你知道吗?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付出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鲜血,而是泪水。”他明媚的双眸盛满了不舍。
    他发现她四肢冰凉,于是脱下昂贵的西装外套给她披上,轻轻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离开。陶云漪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不断将热量传递给自己,西装上还有他怀里的温度,她无法抗拒的温暖。
    而此刻,就在那个拥挤的剧场里、那个耀眼的舞台上,苏睦言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缓慢地起身,拿起身边的话筒。
    “我希望能把刚才的那首《春》献给一个女孩儿,她一直是我生命里的春天。”
    他冰凉的声音在此刻突然有了温度,冰川融水,春暖花开。他努力隐藏住心里不断涌出的悲伤,努力平复内心翻滚的骇浪,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下舞台。
    他以为她听到了,以为她会懂,可是上帝说过,这就是命运。
    夏铭熏将陶云漪带到那间她常去的画室,递来一杯开水和感冒药,看着她吃完。
    她的脸上还有刚刚哭过的泪痕,通红的双眼和黑黑的眼圈让她看起来那么令人心疼。
    她是一朵无声绽放的白莲,浑身透着一股病态的素雅,让人怜惜。
    他们静静地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时光将影子无限拉长。
    “云漪。”
    “嗯?”陶云漪迟疑地抬起头迎接他的目光。
    “记不记得十七岁那年我有一个没有向你讨的生日愿望。”
    她点点头。
    “现在,我想补回那个愿望。”夏铭熏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抬起头,“我希望以后陶云漪再也不要为苏睦言流眼泪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子,一时语塞。
    也许,他们不该相遇。
    他如此优秀,他的用心,她怎么会不知道?
    什么都不能做,了解之后,连目光也需小心翼翼。他一定也懂。
    他们青梅竹马,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心意,因为如此,才更伤人。他都了解、他都心知肚明,所以他连提都不会提出来,没有开始,便已落幕。
    却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剧集还要深刻,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深不可测。
    就这样吧,她这样想,他们是最最好的朋友,胜过一切。
    就这样。
    她想着他许的愿望,狠着心,点头。
    她和苏睦言,也许就是因为相遇的太早。
    在一个还没学会分辨仰慕和暗恋的年纪,发现身边的人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恒星。她该如何去了解“优秀”两个字背后的含义,又怎么样才能找回迷失的自己。明明就是一枚未经雕琢的璞玉,却在羡慕钻石发出的光芒,她开始看不见自己,因为毫无防范地凝望着发光的恒星,过早地失了明。
    他们的相遇,是她生命里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受难,复活的期会,迟迟没有来临。
    也许到了她该清醒的时候,美妙的幻象从来不属于她。为之执着许久,落幕一段韶华,是时候该交付这段无始无终的错位。
    毕竟这个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不是自己的,就不去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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