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剑立云沙

127 锦瑟华年谁与度 九


亲们,我是很想加快速度写的。但我发现我一写起来,就有了絮絮叨叨的味道。大曦朝恒川历三百四十七年元日,紫曦宫太庙,女帝与帝君率文武百官祭祀玉氏历代帝王,之后行太子册立大典。不足百日的小皇子晖,静静地靠在女帝怀中,大张着那双点点金芒烁烁其华的眼睛,好奇地瞪视着眼前的一切。百官口称吾皇万岁,太子千岁,帝君千岁,俯伏叩首。
    大曦立国三百后,玉氏与贺兰氏之子被立为太子,人心大定。玉氏与曦部落古老氏族的恩怨终于在女帝一朝了结。大司马姜子良望着这个曾孙辈的小太子,心中感慨老泪滚落,唯望瑶川泰定,风调雨顺、国富民安。
    忠顺王玉融站在三公身后,凝视着玉心怀中那个小小的婴孩,陷入沉思。他是女帝一朝唯一封王之人。按大曦律法,他被封为郡王,位在亲王与三公之下,与国公并为从一品。从一品?可笑!
    叶凤奇是他极其信赖与倚重的人,没有叶凤奇,就没有他的一切。他惊诧于这个男人的才华、手段与心机,对他推崇备至言出计从。他本不欲离开南方自己的势力范围,但凤奇说,他来,他不仅保他无虞,还将助他位九五之尊。他信他,他来了,可这个男人却死了。他那样的人,居然会死。
    不过,叶凤奇也预料到自己恐遭不测,但他自信满满地言道:“凤奇即便身死,也必将助公登上帝位。”
    他说,这个女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屠戮贺兰氏三族,而贺兰昀绝不会容她,世家大族必然会共同讨伐她。届时,玉氏只有他这一支了,天下必然会以他为尊,他必会君临天下。之后,他务要杀了这个女人。
    可这回,叶凤奇算错了,大错特错。他们都看错了这个女人。玉心,不像凤奇所说的那样,对祁家的小子不能忘情。祁风在丹江断崖上苦苦等候,她呢,没有递来只言片语。她不但不杀贺兰氏,还册立贺兰昀为帝君。帝君一出,众氏族大家的心都安了。如今,她刚刚生下小皇子,就立刻将他册封为太子。玉熠是谁的孩子已不重要了。祁风死与活,也不重要了。看看太子的那双眼,那就是贺兰氏的后人。有玉晖在,他玉融再也无望称帝了。
    如今自己被困在羽城不得自由,世家对他恭敬有加,却越来越敬而远之。他被看得死死的,无法作为。放弃么?玉融平和地笑着,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轻易言败呢?南方那四郡皆富庶大郡,地势险要、兵强马壮,且叶凤奇在那里苦心经营多年,那些握有兵权的将领,皆与贺兰牧这一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自会拥立他。南天关易守难攻,他有天险可依,怕她作甚?她是玉氏嫡传子孙又怎样?不过一个女流之辈而已。就算他不能一统瑶川,偏安南方,建立他自己的皇朝,也未为不可。他怎么才能回去呢?
    喜迎新春又册立太子,帝于太恒殿大摆筵宴,君臣同庆,三日才竟。
    玉心早已疲累不堪,回到麟德宫的寝殿中就瘫软在卧榻上,看着贺兰昀,咕哝道:“当皇帝一点也不好,我一点也不喜欢。”
    贺兰昀笑着上前,本想好好安慰她一番,谁知女子冕服未褪就眼皮沉沉呼呼睡去。男人命人打了水来,亲自为她沐浴更衣,之后将她揽入怀中。女人安然地睡在男人的臂弯中,呼吸平稳神情安详。贺兰昀半张着眼,望着碧霞祥云麒麟降瑞的彩绘藻井,嘴角轻扬,金芒内蕴的眸子映着宫灯的红色光影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他从来没有想到,此生会如此圆满。
    他还清楚地记得六年前,十四岁的玉心决然地跳下断崖,将他抛在身后。那种心痛,那种绝望,萦绕在他心头始终挥之不去。
    他生命中,有三个人先后弃他而去。他的母亲,记忆中永远美丽温柔、端庄善良、风华绝代的女子,于她最美好的韶光里香消玉损。他心痛,为此一直怨恨他的父亲。直到多年后,他才朦胧地悟出,父亲与母亲之间,原本不是谁负了谁,原本从最初,就是一场错误的交集。可他呢,何其无辜。母亲,就这么忍心抛下小小的他。
    在他痛失亲母的岁月中,还好,有灵儿相伴。他六岁时,灵儿来到他身边,那一年她八岁,她在他身边整整六年。可谁能想到,六年相守的深情,抵不过一朝权贵的诱惑。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选择了孝王拓跋光,追寻她的富贵去了。若那时他已被册封为世子,灵儿可会离开?他被人轻贱、被人背叛,心,自此深凉。这些低贱的奴儿,根本不配他抬举。从那时起,玉面阎罗的称呼,在王府内不胫而走。
    灵儿离开一年后,玉心来了。她有什么好,他真的说不清。面黄肌瘦病恹恹的样子,他院中任何一个小丫鬟都比白净。也许是夕阳下不经意地回眸,捕捉到的她眼中的那抹翠,如惊鸿掠影,令他惊艳。也许是秋风瑟残照里那不应属于小小的她的悲凉与沧桑,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他命蓝禾买下了她,收进院子,好好探究。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子,为何眼中有着道不尽的怆然?
    他很快就发现,她真的与众不同。她从不曲意巴结他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她更不会谄媚奉承刻意讨好他这个主子。她总是躲着他,即使迎面遇上,也深深低垂着头不看他。他看得出来,这些行止不是装的,他堂堂贺兰家的嫡子,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漠然视之。她身上有一股傲气,可她凭什么?曾经,在勘破她身分后,他以为这种骄傲源自她高贵的血统。直到她登基称帝后,他才明白,她的骄傲是出于尊严。她自尊自爱,为奴时不自轻自贱,称帝后,不骄矜狂傲,对他更是敬重有加。可惜那时,他不懂她。
    但她的好,他很早就看出来了。聪慧敏学心灵手巧自不必说,那性子中的温存体贴淡泊恬谧更是无人能及。他喜静,常常坐在书房中整日不出。她伴在他身旁,不言不语端茶送水伺候笔墨终日静默。他习武,风雪无阻,旁的丫头都暗自皱眉叫苦,她不到五更早早起床服侍他更衣洗漱,无论严冬酷暑,跟随在他身边。
    他练武穿的衣装常常撕破,往日都是扔了的。谁知她捡回来一双巧手一针针一线线绣上一朵朵红梅、一片片竹叶、一条条忍冬纹,便如新衣。她当然不是绣给他的,他扔了的衣服,即使破了,也是好的。她缝补如新,偷偷拿给她大哥阿勇。一日被他撞见,他恼了,把衣服收了回来。不仅从此穿在身上,以后衣服破了都要她绣。她有些不高兴,他就赏阿勇几件新衣,她立刻就开心了。她补过的那些衣袍,即使她离开了他,他也常穿着。直到不合身了,也舍不得丢掉,命燕儿好好收着。
    她跟在他身边久了,他的书房竟成了她的天地。即使他不在,她也会到书房去,在案头的五彩琉璃瓶中插上几枝还挂着露水的花儿。之后,就会静静地蜷在角落里看书。院中别的女孩子闲话家常打发岁月,她则将他书房中的藏书一本本细细读来。他回来若不见她到跟前伺候,有两个地方必能找到她。一是书房,一是翠波湖畔。
    翠波湖畔,早知她会遇见祁风,也许他会禁足她去。可是,那样的话,她会更讨厌他。
    不自由,毋宁死。这句话,刻在了他心上。
    当即将被朝廷册封为郡王的祁风来向他要人时,他大怒。那时,少女对他而言,早已非同一般。他有心回绝,却又恼少女私下交结祁风。他告诫过她的,她居然敢置若罔闻。在他心中,他不信玉心会和灵儿一样看重荣华富贵。但,他不是也曾以为灵儿不是这样的人么?
    祁风所许下的富贵,是任何一个奴婢想都不敢想的。可女孩子脆生生地道:“我不希罕。”
    他那一颗久被暗夜冷风侵袭的心,忽然洒进了一束阳光。这个女孩子,是可以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人。原以为,这样的女人只能在古书中传说里寻,却不想他有幸遇到了。他心狂喜,只想把她留住,永远留在身边。却不想,她如掌中沙,他越是攥紧,反而流失得越快。他强收了她,结果却把她推向了祁风。
    玉心必然会离开他,祁家未遭变故,她也会离开他。如果那样,她可还会向鹤山行?她可还会遇见叶凤奇和修衍?她可还会在弘城醉东风楼下冒冒失失地撞到他身前,欢喜地拉起他的手,亲热地喊他——修衍?
    这,就是机缘。这,就是天意。
    如果那时,他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她就不会走。她心中有他,她说她一直想着他。若果如此,一切都会不同,三个人都不会痛。只是,没有如果。那时,他给不了她,谁也给不了她。而祁家事发,祁风成了戴罪之身亡命天涯,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弃他而去。她想要自由,想要平等,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别的她都不在乎。
    他去追她,他知道,她若是走了,他便永远失去她了。可现在想想,当日他若是把她抓回来了呢?贺兰昀忽然打了个冷战,那他必然会折断她的翅膀。如此,他和她真的走到了绝地。男人愣愣地看着怀中的女子,那双明慧的金眸竟现出了丝丝迷茫。原来,那时,她唯有离开这一条路可走。原来,他必须去追寻她,踏着她的足迹向前,一点一点,懂得她的心,费尽心力,挽回她。
    贺兰昀搂紧女人,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地叹息。他也曾想放弃的,当他看到她和祁风相依相随情深意切时,他真的想放手了。可他又担心祁家是为害玉氏的罪魁祸首。他怕她会受伤,他想护在她身边,等一切尘埃落定,是去是留再做定夺。谁知,不是祁家,是他贺兰家。他抱着她在羽山中穿梭,感受到她深切的恐惧,忽然悟出周泽不可能是祁旭,一块巨石压上心头,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谁,会那么恨玉氏、那么恨祁家、那么处心积虑地将他们置于死地?
    他前面是一条绝路,可他唯有向前。
    玉心若仍是阿旸的心性,瑶川大地又将有一场血光之灾。他不是不怕的,不知真相揭开后,她究竟会怎么做?他不会让她夷他三族,若真如此,他和她唯有刀剑相向。拿下她,囚禁她,迷了她的心智,让她成为傀儡,迫她生下他们的孩子,立为太子,安定世家大族的心……。因为他不想她死,所以玉融不能称帝。那么,这就是唯一的路,一条满载着伤和痛、辜负与背叛、仇恨与毁灭的路。一条绝路。若走上这条路,今世来生,他和她再无可能。他是那么痛,到底是谁负了谁,再也说不清了。
    或许,待他们的孩子年长一些,他会放了她,假称女帝驾崩,让她出宫、归隐山林。他舍不得她痛,可无论怎样,都是痛和伤。
    她走进麟德宫的大殿,平静地看着他。他让她过来,她乖乖地坐到他身边。他等着她动手,等着她负他。可她呢,一杯一杯地灌下茶水,神情越来越迷茫。原来,她也在等着他出手,等着他负她。若他负了她,她就有理由恨他。可她根本没想反抗,她坐在那里,脸色苍白惶遽,等着束手就擒。
    她和阿旸不同,她心中有善,她不会毁灭一切,他没有看错她。杀叶凤奇,只是逼不得已。她为了祁风痛,却不会辜负他,再不会弃他而去。
    如今,三年过去了,他们的孩子也终于出世了。那日她来御书房找他,对他说出心里的话,他便知此生无憾了。她放下了过去,真的放下了,纵使有怀念,有伤感,她也不会纠结在其中,而忽视眼前的人了。
    太子册立,瑶川当定。玉融,不能再姑息了,那四郡已成割据之势,必当攻伐使之臣服。这样,她就再也不会怕了。
    “好兰心。”男人轻轻唤着,抱着女子同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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