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摄氏度

那年刘芣苡22岁，医科大学非临床类学生。
    考完大三的最后一门功课，背着包，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七月初的阳光很烈，刘芣苡没有带遮阳伞，眼睛刺痛，眯成一条线。加快脚步，欲早些回到寝室，摆脱这暴敛的阳光，以及炎热的天气。
    身旁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依旧纠结着试卷上的题目。一个大喊：“哎呀，我把肋骨写错了。”另一个又叫道：“糟糕，牵涉痛的概念，我似乎少写了一句。”
    医学生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早晨五点起床，去图书馆排队抢位子。捧着厚厚的解剖书，一看便是一整天。埋头，沉默，待到晚上十点，图书馆闭馆之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寝室。匆匆洗漱，倒头便睡，为第二日的学习养精畜锐。
    这所学校有着良好的学习氛围，但刘芣苡觉得这并不适合她。她是异类，从不去自习的懒惰人，常常逃课的坏学生。
    在寝室楼下，接到陈静的电话。
    “刘芣苡，你考完没有啊？”陈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考完了，不然怎么能接你的电话。”刘芣苡说，“那个什么颁奖典礼是晚上七点开始吧？现在才三点。”
    “得早点去，抢占有利地形。”陈静说道，“去晚了只能站在后面，就看不到明星啦。”
    “好了，我知道了。我回寝室拿个包，马上就来。”刘芣苡挂上手机。
    寝室里的楼道透着一股凉气，大概因为是女生寝室，所以阴气重。医科大学的学生都是不怕鬼的，在抢不到图书馆位子的时候，会去解剖楼自习。解剖教室里藏着上百具尸体，似乎是天然的空调，即使是酷暑，不用打冷气，依旧觉得凉爽。
    手机收到天气预报短信：今天气温三十七摄氏度。
    这么热的天，似乎不仅仅是三十七摄氏度。刘芣苡不怕热。即使再热的天气，她都不会流汗。
    医学上说，人的直肠温度正常值约为36.9—37.9℃，其数值比较接近体核温度。口腔温度的平均值比直肠温度低0.2—0.3℃，腋窝温度比口腔温度低0.3—0.4℃。
    刘芣苡心想，她的体温大概是零下37℃。
    她觉得自己一直都是怪胎。
    从床底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包，将钱包、手机、纸巾、钥匙塞了进去。寝室的室友在第一次看到这个包时，大呼：“好丑，这是大妈背的吧。”刘芣苡没有答话，亦没有告诉她们这是chanel 2.55。想必她们一定又会问：“chanel是什么？”
    能背得出每一个骨骼肌肉的名称，却不知道chanel。此乃医学之福，病人之幸。
    依旧没有带遮阳伞，眯着眼睛在烈日下行走。白色T-shirt，洗旧的牛仔裤，帆布鞋。简单朴素的装扮，却背着chanel。然而刘芣苡却觉得习惯，事物的贵重与价格无关。喜欢的东西，自然珍贵。不喜欢的，则视如草芥。
    打了出租车，一上车便闻到刺鼻的烟味。司机并未吸烟，但身上依旧留有香烟的余味，是平日里香烟留下的余味。刘芣苡微微蹙眉，说了地点，让司机开车。
    出租车驶离郊区，渐渐的，进入上海繁华都市。来上海念书已经三年，但很少到市区来。一则学校太远，二则无人陪伴。当你的同学都是书呆子，你便无法享受到一起逛街的乐趣。
    好在刘芣苡还认识陈静。
    每个人都会认识一个叫陈静的女孩。亦或，认识两个或者更多。此陈静与其他千千万万叫陈静的女孩子一样，长着一张乖巧的脸，却有着一颗花痴且腹黑的心。
    当刘芣苡下了出租车，陈静便一蹦一跳地走过来，将手中撑着的遮阳伞挡在她的头上，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姑娘不能晒太阳，皮肤会晒黑的。”她今天穿着一件红格子的连衣裙，裙摆微微扬起，显得可爱。
    “裙子很漂亮。”刘芣苡说。
    “真的吗？”这货给点阳光便灿烂，扭了扭腰，笑道，“这是我妈亲手给我做的。”
    刘芣苡本来想接着说“衬托得你更傻”，一听是她母亲亲手做，便把话咽了下去。挽起她的胳膊，笑道：“乘时间还早，咱们先去吃饭吧。”
    “不！”陈静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从包里掏出两包饼干，在刘芣苡面前晃了晃，笑道：“我早就把晚饭准备好了。”
    天啊。有必要么？不就是看几个明星。刘芣苡无奈地耸了耸肩。
    事实证明，果然有这个必要。
    当她们赶到会场外的时候，已经黑压压地挤了一大批人。刘芣苡原以为陈静弄到了会场内的门票，哪知她的票只能站着看看明星走红地毯。
    刘芣苡在心里哀叹一声，怎会答应陪着家伙来凑热闹。
    偶像的力量真是无穷，痴迷与狂热，使得每个人的脸上都似映着光，仿佛宗教，却又带着一股狂躁劲。挤过拥攘的人群，被踩脚，被撞头，被袭胸，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挤到较为靠前的地方。
    “陈静，我实在是挤不动了。”刘芣苡大口喘着气，觉得自己被挤得窒息了。
    陈静看了看前边的那两排人，估量自己再挤上前也没有胜算，便放弃了继续前行的念头。
    “在这里应该看得清。”陈静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从包里掏出那两包饼干，“吃点饼干，充充饥吧。”
    刘芣苡摇头：“我觉得闷，太挤了，哪里吃得下。”
    “你真的不吃？”陈静努了努嘴，“那我自己吃，补充能量。”说着，她拉开包装袋，用手挖出饼干的碎屑，扔进嘴巴。
    可怜的饼干，到底没有人那么坚强，在拥挤中香消玉损，变为碎末。
    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人群再一次涌动。灯光亮起，照亮那一道长长的红地毯。似是漆黑海面上的一艘赤红的独木舟，暗潮涌动，起伏不定，而这赤红的独木舟却是光芒的耀眼之处，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戏目。
    “来了，来了。”陈静拼命踮起脚，伸长脖子，使劲往前挤，“是宋智言。”
    “宋智言是谁？”刘芣苡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新人，发过一张唱片，目前正红。”陈静张望着说道。
    宋智言长得并不高，最多一米六的样子，她脚上穿着的高跟鞋将她拔高了十多厘米。一头波浪般的长发，染成棕褐色。烟熏妆，魅惑且性感，却穿了男版的小西装，下面配着一件短裤，中性的打扮，丝毫掩盖不了她独特的女性韵味。
    娱乐圈每年都有那么多的新人，真正能够大红的又有几个？就像这个宋智言，在闪光灯前摆着各种造型，挥手向激动的人群致意，又有几个人能认出她是谁？
    当然，陈静除外。她是娱乐圈的忠实粉丝，滥情且博学。一连走过几个小明星，她都能报出他们的名字。此乃行家也。
    “啊！那是孙梓英！”陈静大声地嚷道，“天呐，是孙梓英啊！”
    刘芣苡知道孙梓英，华语乐坛的天后，受奖无数，唱片销量惊人。终于来了一位她知道的明星，而且还是重量级的，她不免有些好奇，踮起脚尖，张望着。
    孙梓英的脸比平时在电视杂志上看到的更加小，虽然年过三十，但保养得当，皮肤白皙，气质不凡，是那些涂着厚厚脂粉的三流小明星所不能企及的。她身穿黑色露肩礼服，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姿态典雅，举止大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地自然，令人见之心暖。
    所谓的大牌，就是如此。刘芣苡暗暗赞叹，果然气场强大。
    当孙梓英走过之后，这片黑暗的海洋又一次沸腾。各种叫喊声充斥着刘芣苡的耳膜，几乎将刘芣苡振聋。耳鸣声一阵高过一阵，但依旧听见那个名字：“李彦道。”
    刘芣苡看见他走来，穿着黑色西装，普普通通的装扮，无甚奇特之处。他是不需要奇装异服来吸引媒体眼球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一个淡淡的笑容，便足以让万千少女倾倒。音乐才子，出道十年，乐坛小天王的地位始终稳固。年龄带来的不是黯淡，而是成熟的男子气概，更增添他的风度。
    刘芣苡的手心渗出冷汗。
    他微笑着，一路走来。刘芣苡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但背后都是人，根本无法动弹。
    他走到刘芣苡的前方，目光随意地一瞥，欲继续往前走，却愣住了。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一次朝这边看过来。刘芣苡的脸唰得一下涨得通红，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天呐！”陈静兴奋地叫嚷着，若不是周围密密麻麻都是人，她保准会跳起来，“他朝我看了！李彦道居然朝我看了！”
    这丫头，真是……
    刘芣苡不敢抬头，怕与他对视。再耀眼的明星都无法引起她观看的兴趣，只盼着早些散场，可以离开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低着头，皱着眉。肚子饿了，咕咕叫着，脚也站得酸痛，浑身无力。
    那些粉丝们不知看到了什么，再次涌起□□，拼命往前涌过来。刘芣苡没有站稳，被一股力道推倒在地。
    顿时，掉入暗黑的海底。想抬头，却被人的胳膊打中了脑袋，疼得头皮发麻。所见的，竟是一双双人腿，密密麻麻的，分不清方向。手撑在地上，被人踩到，发出“哎呦”的叫唤，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噪声之中。球鞋还能忍受，高跟鞋却是一把把尖刀，刺痛她的手背，使得她痛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前方有光。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有出路。她忍住疼痛，朝着光源爬去。一路上又被踩了几脚，挨了好几记胳膊肘的撞击。
    闷，好闷，仿佛真空，快要窒息。
    当光芒再次照耀她的眼眸之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爬出来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斑斑驳驳的伤痕，鲜血流了出来。
    怎么会这么安静？
    她抬起头，被强烈的光芒刺痛了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她低下头，看见地上是一片触目的红。
    不会吧？难道是？她往旁边看去，见红色带子外黑压压的人群。而她，则瘫坐在红地毯上。
    记者的闪光灯似繁星一般在她的眼前闪动，使得她眼花缭乱。伸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却看到手背上的伤口，鲜血淋下来。
    “你没事吧？”
    刘芣苡挪开手，看见他站在她的面前。他看起来是那么高，精致的脸，依旧带着些许稚气。阳光般的笑容，暖暖的，渗入到心底的最深处，唤醒了沉睡依旧的花骨朵。瞬间，仿佛时尚的花儿都为了他的笑容而盛开。
    “我扶你起来。”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在这一瞬间，刘芣苡感觉到耻辱。自己如此狼狈，还有一双带着伤的手。
    他有没有看见她的伤？
    她把双手背到身后，以为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到她的伤。
    “谢谢。不用了。”刘芣苡独自站立起来，低着头，匆忙地离开。
    光芒在她的身后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