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摄氏度

手上的伤恢复得很快。刘芣苡觉得自己似乎天生就具有极好的恢复能力。
    伤口渐渐愈合，结痂。修养一些时日，痂落下，露出新生的皮肤，粉白色的，嫩而脆弱。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变得硬而结实，是苍白色的疤痕。
    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确如此。
    当刘芣苡望着自己手上的疤痕时，已经回忆不起当日的疼痛。然而，那些疤痕提醒她，让她记得曾经受过的伤。
    受过的伤，终究会平复。疼痛不再，记忆淡去。留下伤疤，是对自己的提醒，不要重蹈覆辙。
    李彦道没有提及实习的事。刘芣苡亦没有说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便退让。
    凡是关系到刘芣苡的前途的事，李彦道都执著地认真。
    “我这辈子已经定型，没有什么成就，算是毁了。但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将来未知。我希望你拥有平凡而舒适的生活，不要像我。”李彦道曾对刘芣苡说。
    李彦道的粉丝一定难以想象，他居然会觉得自己毫无成就，是失败的人生。
    刘芣苡去实习的前一日，李彦道动身飞往巴黎，拍摄一支MV。
    临行前，李彦道拍了拍刘芣苡的头，对她一笑。看着李彦道的笑，刘芣苡的心沉了下来。他一定是在逃避什么。
    翌日，早早地起床，匆匆梳洗，在路边摊上买了早点，挤地铁去医院。李彦道不在的日子就是自由，刘芣苡觉得浑身轻松。比起高级餐厅，她更喜欢路边摊，即使是不卫生，但显得自在。实习的第一天，刘芣苡就如同全国千千万万的大学生一般，心里忐忑不安。
    即使有一个当大明星的哥哥，刘芣苡依旧是再平凡不过的大学生。
    医院的门诊大厅闹腾腾的，弥漫着疾病的腐朽之气。病人的脸色萎黄，耷拉着嘴角，没精打采的，仿佛被疾病占据了全身，连最后一点精力都被吸走。家属陪伴在旁，似乎被疾病传染，亦情绪低落，双目无神，显得疲惫不堪。刘芣苡穿过人群，挤进电梯，坐电梯到十七层，找到科教科的办公室。
    科教科主任是一个中年妇女，瘦而干瘪的身体，带着一副半月形的眼镜。当刘芣苡拿出学校的介绍信时，科教科主任从镜片上方打量着她，过了许久，方才接过介绍信，紧紧地抿着嘴，唇边的皱纹凸显，低着头，看着介绍信上的文字。
    “怎么这么晚才来？早就超过了报到日期，这么不重视实习。”科教科主任冷冰冰地说道。
    刘芣苡的脸微微发烫，笑道：“不好意思，因为我前段时间……”
    “主任，她是李彦道的妹妹。”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子在一旁说道，“院长交代过的。”
    刘芣苡的耳朵里“叮”的一声，随后是一阵长久的耳鸣。
    李彦道。她的好哥哥。果然背着她，跟实习医院打过招呼。
    刘芣苡的预感果然不错。他怎会轻易放开她，让她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拼搏。
    科教科主任立刻换上一副笑脸，站起身来，对刘芣苡说：“哦，原来是你啊。刘同学，对不对？我们院长已经交代过了，你实习的事，不用担心。”
    刘芣苡尴尬地笑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科教科主任的态度三百六十五度大转弯，热情地领着刘芣苡去另一个办公室。
    “实习期间，你就待在这个办公室。有什么事，就来找我。”科教科主任笑着对刘芣苡说。
    刘芣苡把包放在办公桌上，环视着这间办公室。应该是医院平日不用的办公室，冷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个人。透过窗，看得见前面的门诊大楼和急诊大楼，病人进进出出，医务人员繁忙。
    他们在救死扶伤，他们在为病人忙碌，他们奋战在临床第一线。
    而她，就只能坐在这间清闲的办公室，虚度她实习的时光。
    刘芣苡没有懊恼，亦没有失望。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这是她与陈静最大的区别。每当遇到一件事，她总是想好了最差的结局。再差，不过与此。做好心理准备，遇到什么都不会觉得悲伤难过。而陈静总是梦想一切美好，憧憬期望。然而事非人愿，一旦结局有落差，便会觉得失望。
    但是，究竟哪种性格更好，她亦不确定。
    早就料到李彦道会插手，事实果然如此，亦是她所料。
    刘芣苡坐下，背靠着椅子，扬着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无所谓了。反正他一直如此，她应该习惯。
    难怪他要借口拍MV逃去法国，想必是怕回家面对她失望的脸。
    既然怕她失望，为什么要让她失望。
    他一定会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让你少吃苦，少受气，不好吗？”
    好，当然好。可是，她不能在他的保护下过一辈子。
    刘芣苡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哥哥，你知不知道，我终究是得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
    寂静的办公室，独自一个人，白色的墙壁，白晃晃的日光灯，空洞似蛀虫，一点一点地咬着她的心。
    李彦道从法国回来的时候，给刘芣苡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他大概以为她还是一个孩子，有不开心的事，过一段时间便会淡忘，见到新奇有趣的礼物，便会兴高采烈地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
    刘芣苡不想让他失望，便装出幸福的笑颜，坐在地板上，兴奋地拆着包装。他端着咖啡杯，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着她，眼神温柔至极，任凭她把包装袋杂乱地堆放。
    “哥哥，谢谢你。”刘芣苡抬头对着他笑。
    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只要你一直都乖乖的，哥哥什么都给你买。”
    只要她一直都乖乖的。是的，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乖乖女，听他的话，顺从他的意思。念书虽然不刻苦，但成绩中上，高考考上一本的学校。从不夜不归宿，从不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从不去夜店，从不喝酒，从不吸烟……她是他的乖妹妹。
    没有逆反心理，叛逆这个词离她甚远。她住着他买的房子，吃着他买的食物，凭什么来抗拒他？更何况，他只不过是希望她能过得比他好。
    实习期间几乎未做什么事，在最后的几日绞尽脑汁编造实习日志。拿着胡编乱造的实习日志，回到学校。她所读的专业不必像临床类那样念五年，大四已是大学生活的最后时光。
    走在校园里，感慨时光流逝之迅速。转眼临近毕业，而她却似什么都未学会。未来的路途通往何方，她该如何走下去，一切都是未知数，可又是已知的。因为李彦道，她的好哥哥，想必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独自拉着行李箱，她从不让李彦道送她来学校。这是她多次坚持，他才肯做出的让步。再者，他亦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是她的哥哥，这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刘芣苡在烈日下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走着。心情低落，她的生活平淡得如同白开水一般，且是永远都不会沸腾的，温吞水，令她感到烦闷。
    一个人闷声不吭地走了很远的路，拉着拉杆箱的手过久地使劲，手心勒出了红印。走到男生宿舍楼旁，她停在阴凉处，松了手，稍作歇息。
    一辆车从她身边开过，停在男生宿舍楼下。她看那车标十分眼熟，想了想，记起李彦道亦曾经有一辆这个品牌的车。有一年李彦道载她出行，途中差点与一辆宝马碰擦。宝马车主未认出李彦道，隔着车窗大骂：“不长眼睛啊，蹭坏了我的宝马，你赔不起。”李彦道淡淡一笑，没有理会。谁让他开的车太过低调，即使价格抵得上三辆宝马。
    这个人有着与李彦道相似的品味，低调的奢华。
    刘芣苡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瘦削的身子，使他显得更高。他抬起头，望着寝室楼，略带期待，露出一脸灿烂的笑。这笑容，竟比阳光更温暖。
    一看便是优等生的模样。似乎很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可能帅哥长得千篇一律。
    看他的模样神情，应该是一个新生。真不知他有什么值得期待的，生活无非就是同一个模样，重复循环，无甚新鲜事。亦或他不同，看起来似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兴许生活对于他而言，别有一番乐趣。
    想了这么多，刘芣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驻足太久。如此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实在是不太礼貌。
    不过，他长得实在是好看。让人见了，便觉得心里温暖，乖到骨子里的可爱。
    转身，拖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在走一段路便能到她所住的寝室楼下，一想到那高高的六层楼，她便有些头疼。每次拖着行李上楼，几乎累得她丢了半条命。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跑到她的身边，叫住了她。
    她略有惊讶，抬起头，看见他的笑颜。
    “嗨，我记得你。”他站在她的面前，笑容温暖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