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独

又来到了这片梅林，然而这片梅林已不再像过去那般杳无人踪。此刻前方的梅树下，上官非云的一袭黑衣在风中猎猎飞扬，他依然喜欢穿黑衣呀！正像他自己给人的感觉一样，像夜一样深沉，拒绝着阳光的莅临。我的胸中还保持着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心悸。然而另有一种更为清晰的情绪却在反反复复地撕扯着我的心。
    
    我走到他面前，一抬首，便望见了那双紫色的瞳眸，那瞳眸里的估计及忧郁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一惊，刹时失去的理智都回来了。我尝试着在嘴角牵起一丝微笑：“你约我来此，有何事呢？”
    
    风吹起他的长发，在风中猎猎，一声叹息传进我的耳中：“你为什么要逃呢？”
    
    我心里一片惨淡，但依旧微笑：“不是逃，只是离开而已，我又不是犯人。”
    
    黑衣男子垂下头去，我看不见他眸中的神色，只听到他略带磁性的嗓音：“是离开，为什么要离开呢？你不愿意同我在一起吗？……..”半晌，他又家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不愿意嫁给我吗？”
    
    我依然笑：“我愿意同你在一起，但却是以另外的一种身份。”
    
    他不解，但更多的是愤怒：“我想不出什么方法能使我们永远不分开……..你这样说是否因为你心中已有了其他人？”
    
    我苦笑，但依然镇定：“是有人，但他以近死了，我曾经嫁过人，有过一个孩子。”我多想对他说，那个孩子几是你，可我说不出口。
    
    他的拳头紧握，我似乎能听到关节摩檫的声响。
    
    他哀痛地望着我，我望着他的哀痛，几乎要为他的哀痛妥协，可是妥协之后呢/妥协之后，是我无法想象的，我……..怎能如此，怎敢如此？
    
    半晌，一声叹息传进了我的耳中，带着萧瑟的寂寥和落寞：“你的孩子也死了吗？”
    我不知怎样回答，说他活着，那他若进一步追问我他在何处呢，于是我只有掠掠头发，淡淡答：“他也死了。”
    
    我看到他的眼中竟掠过一抹惊喜，虽然转瞬即逝，但我依然发觉了，那样隐秘的喜悦，他的心中究竟掠过怎样的想法呀？
    
    我抬首望着天上变幻无常的白云，北风带来萧瑟的凉意，使人瑟瑟发抖。在这片苍茫的天地之间，究竟何时才有尽头呢？
    
    风中传来一声低语，幽幽瓢进我的耳中：“我不介意。”
    
    我霍然抬眸看他：“可我介意，我不能违背。”违背人伦。我在尘世中打滚多年，一直以为自己超脱物外，可当大事当前，我却依然不自觉地遵守着那些道德的规范。这便是我的可悲之处，鄙弃世俗，却又身不由己地流于世俗。
    
    静静地，我再度启口：“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你并不了解我，若是某一天你了解了我，或许在你的心中便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依恋，更可能，你会希望永远不曾遇见我，我不希望见到那样的一天。”
    
    他冷冷地笑出声来，眼睛里有仇恨的光芒：“你是不希望离开游鸿宇吧！不必说得这般好听，以为我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吗？”
    
    我一怔，并不想否认，或许这样更好些，我不必再编另一个理由来说服他，谎言不是我的擅长。
    
    他见我无语，却是更加的怒不可遏：“这样说来，外面的流言都是真的？”
    
    我静静，不说话，也不愿抬头看他的脸，因为即使不看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表情。
    
    陡然间，我只觉一阵风袭来，胸口便是一痛，我跌倒在地，鲜血从嘴角渗出，百衣上立时殷红一片，像鲜艳的玫瑰花瓣。我费力地想从地上立起，但胸口传来的一波波痛楚使我无力。蓦地，一双手揽住了我的腰，轻轻地将我搀起，是上官非云。他在我的耳边轻叹：“我以为自己找到了阳光，却原来只是阳光的尾巴，无颜，不，刘云，你怎可对我如此残忍。”
    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我不想的，请你饶恕我，这些都是命——”
    
    突然风中传来一声轻啸：“放开刘姐姐！”
    
    我讶然，是鸿宇。在我意识到时，鸿宇已飞掠而至。
    
    我回首望向上官非云，他神色凛然，右手按剑。我急忙按住他的手，乞求：“不要。”
    他冷笑：“不可能。”随即腿开我的手，迅速地跃起，手中的剑亦随随他的跃起而陡然出鞘。很快地，两个身影便已打的难分难解。
    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幕，痛心，焦急齐齐涌上了心头。
    
    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上官非云的每一招都是必杀之招，带着无可转圜的气势，鸿宇若稍有不慎，必将死于剑下。虽然鸿宇武功不弱，但与上官非云相比，很明显落居下风，再这样下去，恐怕……我大喊：“住手！住手！”可双方都没有停手的打算。梅花在双方的剑气中纷纷扬扬被震下了枝头，零落一地。身形交错间，我明显的看到鸿宇的身子一滞，接着，他便像破布般直直坠地。
    
    我捂着胸口急急上前，轻轻地在他耳边唤：“鸿宇。”
    
    鸿宇嘴角的血一直的流，脸色苍白得可怕，殷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衣服，触目惊心，声音已然涣散：“刘姐姐，我一直在心中藏着一个秘密…….我……没有把你…….当母亲……也没有拿你当姐姐……你不会怪…….我吧？……我……..恐怕再也不能……..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也不用赶我了……..呵！……”
    
    他伸出手，在手即将触到我的头发时，终而无力地垂下。
    
    我的心急了，慌了，喃喃唤：“鸿宇…….”多少年了，我享受着这个孩子的陪伴，他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呢？我只是家装糊涂罢了。
    
    上官非云立在我身后：“他已经死了！”
    
    我转头怒吼：“是你杀了他！”可是胸口传来的疼痛使我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
    
    上官非云轻轻颔首：“是！，你要为他报仇吗？”
    
    我扬手，用尽全力掴他一巴掌：“我很想，但我不能，因为我是流云。”
    
    他旋即笑道：“我知道你是刘云，你不叫无颜，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
    我轻道：“在你面前，我真正无颜，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流云。”
    
    他一怔，但很快讽刺地说：“你不用水果这种借口来拒绝我。”
    
    我冷笑出声：“你以为我是骗你的吗？我同你一样，已活了千年，我曾有一个丈夫叫上官允海，还有一个还没来得及取名便抛却的儿子，就是你，你还有一个姑姑是上官轻扬，是与不是？你还是不信吗？你刚出生一个月我就离开了，你还是不信吗？
    上官非云震惊地望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讷讷道：“无颜…..流云——我的母亲。”他突然举剑向我：“我要杀了你！”
    
    我无惧地望向他：“动手吧！”
    
    剑从手中陡然坠地，他大叫：“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我母亲已然死了！死了！早就死了！”
    
    我冷声：“我也希望自己死了，可是却没有。我看到自己的儿子，看到他在我的眼前举剑杀人，杀我至亲之人。千年前的死别已让我痛彻心扉，而今…….我宁愿躺在地上的是我自己，这样我便不会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托着鸿宇的头，轻轻阖上他的眼，鸿宇，你要安息。
    
    上官非云突然疯狂般地叫：“我不管你是无颜还是流云，只要我们在一起便好。你我都是不死之身，在这寂寞的永生里，我们正好相伴。”
    
    我骇然：“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这种事有违常理。”
    
    他陡地大笑：“你我的永生本就不合常理。”
    
    我垂首：“或许你说的话自有你的道理，可你我活在这个世间总是要遵守这个世间的规则，怎能做出有违常理的演出。非云，你只是太寂寞了，寂寞的有些发了疯。”我心中黯然，寂寞的滋味，我了解。
    
    我默然凝望他，他眼中的伤痛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球，可这个世界上，谁能了解谁，谁又能帮助谁？即使眼前站立的是和我有着相同血缘的至亲骨肉，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他想要的，我无力付，我想给的，他却不屑要。
    
    我垂首望着地上已毫无生命气息的鸿宇，巨痛再一次舔蚀着我的心口，我抬起头，冷冷：“请你离开。”
    
    他沉吟：“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非云的话语散在寒风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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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宇竟就这样的离开了，面对空空的房子，我心里也是空空的。恍惚间不禁想起了府中人见到鸿宇尸体时的轰然震动及青衣哭湿了的脸庞，他们都是真心的喜欢鸿宇吧。鸿宇是那样一个可爱的人，可是我却对他做了什么？我不禁苦苦地笑了起来，鸿宇，你可怨我恨我，如果你在天有灵，可愿见我？
    
    陡然间，一阵风吹来，将房中燃烧着的蜡烛跳动的火苗吹熄。窗下一个黑影如影子般缓缓飘来。我冷静启口：“可是鸿宇？”黑影逐渐凝聚成形，确是鸿宇。顿时所有的感情一涌而上，二十年来的点滴齐聚心头，眼泪簌簌地自眼角滚落。我怔怔地望着鸿宇，最后却只能吐出个字：“鸿宇。”
    
    我激动地跑上前，发现两手空空，鸿宇出现在我的身后，我听到他低低地唤：“刘姐姐，你会记得我吗？”最后，一声叹息在黑夜中轻轻飘散，散在冷冷的夜风中。
    
    我听到自己冰凉的嘴唇发出的冰凉的声音：“当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是我的好弟弟，永远都是，永远……”
    
    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愉悦：“我这一生最开心的就是遇见了刘姐姐，并且能用我的一生去爱一个人，姐姐不必为我伤心，我会永远守在姐姐身边的。”
    
    那样的话却牵引出我更多的眼泪，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不……不够，姐姐想让弟弟平安喜乐，过完一生，这样的愿望却被姐姐自己一手摧毁了，我曾说过生命因为短暂而美好，可并不是这么短呀。
    
    那个黑影却越来越淡，直至消逝无痕，我一惊，想冲上去抓住那个影子，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那个梦，太真实了………
    
    我举目望着依旧空空的房子，鸿宇，你的魂魄可真在我身边？然而没有声音回答我，只有冷冷的墙壁嘲笑我的异想天开。
    
    我步出房间，又一次来到了那片梅林，梅树上早已不复梅花的痕迹，只有残了枯了的枝桠在风中微微地颤抖着，企求着寒风的慰藉。初春的寒气正符合我灰色的心境。蓦地，我感到周围有杀气袭来。
    
    我由于长久地处于沉思之中，竟没有留意四围腾起的杀意，也许这样的疏忽这一次也会将我的生命一并断送。
    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起来，可是长久的等待过后，杀机并未如期而至。
    
    缓缓地，林中出现一个身影，只是转瞬便来到我面前，那样快的身法。
    
    我不知自己的眼睛是否出卖了我，但我尽量保持着声音的无动于衷：“你来这里做什么？”
    
    “我来杀你！”他神色从容，声音淡然而冷定，“为我自己及父亲讨回一个公道。”
    
    我也许并不欠他什么，并不亏欠任何人，一个人只需对自己负责。可是我什么也不分辨，一直以来，我在岁月里苦苦挣扎，不过是为了寻求一个结束。如今既有人愿意为我提供结束的方案，我是应该欣然接受的。
    
    他将剑举起，在我闭目准备受死的时候，杀招却迟迟未至。一个声音冷冷响起：“你将这‘笑元散’服下，从此我们恩怨两清。”
    
    消元散，一种致命的□□。我自他手中接过药，镇定且从容。而上官非云拿药的手却是颤抖的，抬头时，却迎上了那样复杂的一双眼睛，幽深得仿佛望不见底的古井。
    
    我将□□一服而下，。微微笑着，就如同初见他般那样自在地笑着：“你还记得你我初见时的情景吗？”
    
    “怎会忘记？”他叹息般地苦笑，“我以为遇上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你那样悠然自得的笑着，一派天真，却又聪慧逼人。”
    
    “是呀，还记得那时你曾经问过，人最宝贵的不是生命吗？我那时曾对你说过，生命因短暂而美好。而我早已对生命厌倦了。如今，我死于你手，总算得了一个解脱，可是你呢？我的孩子，我将永恒的生命带给你，也意味着同时带给你死亡与别离，孤单与寂寞，你今后将何以为继呢？”我望着他的绝望，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对不起。”我的意识已开始模糊，很快地，黑暗主导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