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歌之浮生一梦

第69章


  
  半晌,他终于再度开口:“还有,问君楼君先生一直在暗中保护你的安全,所以那天把我们引去荒寺并出手相助的人,确实是他派去的。另外,杏花酒坊里的阿兴,也是他安排的。”
  
  “阿兴?”我纳闷道,“他在整件事情里不是无足轻重吗?”
  
  风莫醉迟疑了一下,答道:“杏花酒坊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秘密,你却一心要查,为了不让你找错反向,白白浪费精力,他只好找个人绝了你的念头。”
  
  笼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心口扯出丝丝的疼,不用再解释,我也能大致明白,君先生和依柔姐姐一样,都是局外清醒人,眼看我沉迷不愿清醒,执意编织出一个荒唐虚幻的梦,痴痴追寻,他们想把实情铺开,却又怕我承受不了那么残酷惨淡的真相,所以只能一点点引导,希望我可以早日梦醒,走出自己的迷局。
  
  半晌,风莫醉又道:“其实,这件事到这里,远还没有结束,那些追杀你的人,分明是想从你身上得到碧玉箫的下落,当年你爹的死——”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翻了个身,朝向另一边,极度倦然,“我累了,真的很累……那些事我暂时不想管,你让我休息一段时间好不好?”
  
  抬手将一方淡紫丝巾盖在了脸上,隔绝外物。
  
  清醒过来后,很多事我能都隐隐猜出个大概。譬如在落意居和竹林中出现的酷似流觞的白衣人,曾留给我一盏灯笼和一方绣帕,所以绝不是幻觉。而那种绝尘高远的气质风华,以及对我的了如指掌,只能令我想到一个人——问君楼主,流觞最信任的知己。可是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正面现身,我就猜不透了。
  
  只可惜,这些我暂时都无心也无力去管。
  
  这一场梦,这一场虚无缥缈的追寻,已耗费了我太多的心力。
  
  十六岁到十九岁,三载的芳华,在沉浮痴狂中埋葬。
  
  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致歉,倦懒的声音响起,像袅袅而散的轻烟:“对不起,小醉,让你奔波这么久,到头来却是一场荒唐闹剧……过几天,我把欠你的银钱先还上一部分,你要是有事的话,可以先离开,其他的——”
  
  话未完,顶上含了怒意的冰冷声音大石一般砸出:“这些话,你等病好了再说!现在,你只是我的病人,最好给我安安分分地养病!”
  
  强烈的袖风卷过,脸上丝巾被扫落一颊,我被他莫名其妙的怒气弄得呆愣许久,缓缓地,又将丝巾盖好。
  
  一梦经年,前尘已远。
  
  薄纱下,水泽自眼角滑过,漫入另一瞳孔,最后,湿了鬓发……
  
  城外。
  
  穿过蓊郁树林,趟过清澈溪涧,裙裾拂开灿烂紫阳花,一路前行。终到一处,层层石阶缓缓向上,两旁垂下的紫藤萝碧绿葱茏,衍生出安宁的味道,还有,勃勃的生机。
  
  沉迷了三年多,终于还是清醒过来,点点滴滴残酷而真实,答应过流觞,要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再伤害自己,所以便不能再执迷痴狂,再伤再痛,也要好好地走下去。
  
  杜砚妍那日被风莫醉的银针所伤,只怕一两个月内都不能再开口说话,倒是能让不少人耳根清静许多。王芸既已得到‘不死青果’,自然不会很快一命呜呼,着实令人遗憾。而谢卓,从那次之后就再未出现在我眼前,估计我那一簪伤他伤得不轻,需要闭门休养一段日子。
  
  寻找流觞的事,算是就此终结,兜兜转转,不过一场荒唐闹剧。挽幽姐和萧遥从七夕城传来消息,说是城内发生了一些变故,他二人短期内是脱不开身了。东伯忽然离开了侯府别苑,带着那个叫青泽的小男孩不知去向……总之,由于各种因素,很多事就这样暂时沉淀了下来,我也懒于再管。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总算可以下地走走,瞒着众人,独自来了这里。
  
  长安城外的断魂楼。
  
  隔绝尘世的一座孤独楼宇。
  
  断魂楼坐落在极高极险的一座孤山上,楼高十五重,藏于云雾缥缈之中。传说如果于月圆之夜攀上那第十五层的檐顶,诚心相求,就能在月散露起之时看到已逝之人残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魂魄。
  
  然而要攀上那座山,再攀上那十五重的楼宇临风守上一夜,对于一般人来说,实在过于艰难,所以断魂楼素来人迹罕至,真的算是孤绝于尘世之外。
  
  长长窄窄的无数级石阶过后,两岸山壁合到一起,眼前再没了明确安稳的路,被草木掩映的小径由于孤寂岁月的消磨,变得愈发的难以循迹。我坐在最后一级石阶上,一手撑地,一手拭着额前颈间的细汗,仅余的体力已然消失殆尽。
  
  眼前是茂密杂乱的灌木草丛,周围是参天的树木,碧意盎然中间或摇曳蔓延着许多鲜丽明艳或是素淡幽冷的花儿,一种远离尘世的隐逸清然汩入了眸中。
  
  然而,此刻我心内更多的感觉是无力。这才刚过石阶行至孤山山脚,我已经骨散力竭几乎再也挪不动一步。
  
  黄昏的最后几抹绚丽光彩逐渐褪去,夜幕即将罩下,难道我真的要拼了性命爬过去?可是如果还没爬到断魂楼就死在中途,那……
  
  忽然,花草清香中拂过来一丝酒意,淡淡的酒意。
  
  我使劲闻了闻,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之后,循着酒香踉跄地朝草木深处走去。才走了没多远,就见一棵古松下的大石上斜倚着一位月色衣衫的少年。那少年手持白瓷青花酒壶,意态落寞寂寥,颇有隐世出尘的味道。
  
  “风莫醉?”我愣了愣,呆立在几步之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瞥了我一眼,神色坦然,没有答话。
  
  我心下却有些忐忑,毕竟他是大夫,而且几乎是不眠不休才帮我捡回了一条命,肯定不会由着我去爬什么断魂楼,说不定就是来绑我回去的。
  
  正在担忧思忖之时,他忽然又开口了:“想去断魂楼?”
  
  我又是一愣,硬着头皮点点头。
  
  “还有这么远,你爬的上去吗?”他理了理衣衫,起身坐直,淡淡道。
  
  我有些纳闷他的反应,半晌,垂头轻声开口:“不知道。”
  
  鼻尖忽传来淡淡清香,再抬眼时他已行至身前,微微一笑,将酒壶递给我,“我背你上去吧!”
  
  我怔怔接过酒壶,讶然望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拉了手腕,反身搭到背上。
  
  “你……你怎么了?”我实在搞不清楚状况,挣扎着想下来,却没有多少力气。
  
  “傻女人,别动!你是我娘交给我的第一个病人,我可不想你一命呜呼坏了我神医风家的名声!”他按住我,毫不犹疑地朝山林深处走去。
  
  月已出现在墨青色的天幕上。
  
  今夜月圆,朗朗月华泻下来,映得草木间流光淡淡,盈盈一片清辉。
  
  我伏在风莫醉肩头,某一瞬忽然有种浮华散尽的清明感觉,忍不住轻声唤道:“风莫醉……”
  
  身下传来熟悉的清朗声音:“怎么了?”
  
  “我们……会一直是朋友吗?”
  
  良久的静默。
  
  “会……”
  
  仰头望向明月,月光流入眼眸里。
  
  “真好……生死与共的朋友……”
  
  一路走走停停,总算赶到了传说中的断魂楼,古旧的楼宇,孤独而高绝,像极了淡漠人世的老者。
  
  澹澹的月光洒在古老厚重的沉木大门上,隐隐勾勒出繁复神秘的花纹图案,我和风莫醉早已是精疲力竭,自然无心再去观摩这些,勉力推开门,相对跌坐在地上。
  
  月光也随着木门的推开偷偷溜进一些,沾染上衣襟,确是一幅瑰丽清冷的画面。离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隐隐刻着几行字,不知是哪个寂寥过客偶然留下——
  
  “浮生执念十五重,月冷魂断过客游。如风如尘散如梦,孤花孤叶望孤楼。”
  
  斑驳的文字,刻下的,是寂寥。而不知,我的寂寥,又要用什么来刻。
  
  我望向流光中可见的那半张清俊侧脸,微微笑道:“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好,一路小心。”他在黑暗中静静开口,看不清表情。
  
  “谢谢!”费力地扶着墙起身,摸索着朝楼梯处走去。
  
  “笺笺!”才挪了几步,身后忽又响起清朗的声音。
  
  我回头,看见月光下独立的朗朗少年,轻衫似水,黑色的眸子灿若星辰。
  
  他说:“我在这里等你。”
  
  坚定而执着。
  
  这纷繁人世间,谁执念谁,谁又成了谁的执念?
  
  窄而陡的阶梯,四处皆是沉沉的黑暗,只有偶尔开着的窗口流进来清明的月辉。
  
  一路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往上攀爬,仿佛要穷尽一生的心力。滚落下来,又复爬起,十指血肉模糊,匍匐着,仰望着那湛湛月光,轻轻笑道:“流觞,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再见你一面,你一定要等我……”
  
  年少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或执着或痴狂,或快乐或悲伤,爱过笑过哭过的种种,都一一涌过来,像漫天月光在记忆里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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