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沉沦

第25章


她还能感到痛苦吗?她还能认得我吗?我们把她放在床上,她衣着整齐,用一块带花边的大头巾裹住她的半边头部,为的是遮住她的伤口。她脸色煞白,额角上有些血痕,她还是那么美丽,而且是那样温柔可爱!……但当我俯下身去为她擦拭那一滴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鲜血时,——我好像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种愤怒和可怕的表情……那是可怜的姑娘在无声地诅咒我……我再待些日子或者带她一起走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没有,因为骄傲,因为对自己说过的话的顽固坚持……总之,我没有让步,而她死了,为我而死,其实我是爱她的……”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与他擦肩而过的阿姆斯特丹街上的路人都惊讶地看着他。葛辛走过从前的旧居时,看见那熟悉的阳台和白铁篷,回想起和芳妮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感到一种震颤在他的血管中流着。德苏勒特还在自言自语:    
      “我把她送到了蒙巴纳斯,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安葬她……打那以后,我老是想着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带着这个折磨我的念头离开巴黎,我也不愿再回到两个月来我和她一起度过快乐时光的的房子里去……我住在外面,每天东游西荡,想让自己散散心,想忘掉死者的目光,她的目光一直在流着血谴责我……”    
      他的悲痛让他无法说下去,两颗大大的泪珠流到他那扁平的小鼻子上,他的鼻子曾是那么灵敏,那么沉醉于生活。他说:    
      “我的朋友,我并不是一个坏人……但这件事实在有些过分……”    
      让极力想安慰他,想把一切归咎于不幸的命运和偶然的意外;但德苏勒特摇着头,紧咬着牙齿反复地说:    
      “不,不……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希望自己受到惩罚……”    
      赎罪的愿望老是折磨着他,他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朋友,包括下班路过碰到的让。    
      “你为什么不离开巴黎呢,德苏勒特?……去旅行,去工作,这样可以散散心……”高达和其他人都一再这样劝他,因为他们有点厌烦他那执着的念头了,他没完没了地让他们确认他不是一个坏人。终于有一天晚上,不知他是想在离开前再看看那幢房子,还是他已决心去那里了结自己的痛苦,他回到家里,第二天早晨,从郊区来上班的工人发现了他,他的脑袋已经碎成了两半,就躺在他家门前的人行道上,就像那女人一样,怀着同样的痛苦,同样破碎而绝望的心跳到了街上。    
      黑暗的房子里挤满了人,艺术家,模特,女演员,在最后几次舞会上跳过舞用过餐的所有人都来了。人们来回走着,相互拥挤着,烛光暗淡的灵堂里一片嘈杂。人们从青枝绿叶中凝视着尸体,身上穿着绣有金花的丝绸长袍,头上包着用来掩盖可怕伤口的头巾。他的苍白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象征着最后的失败与屈服,他就躺在紫藤花影中的矮沙发上,这也是舞会那晚让和他的情人初次相逢的地方。    
    
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有人竟会因失恋而死!……
      有人竟会因失恋而死!……现在他们吵架时,让再也不敢说将要离去,也不敢在生气时说:“幸好,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她只需简单地答道:“好,你走好了……我呢,我一定会自杀的,就像她一样……”这样,就能唬住他。他从她那忧郁的目光和歌声中,从她那静默的冥想中看出了危险的迹象,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惧。    
      可是他已经通过了晋级考试,结束了在外交部的实习,即将升为领事馆专员。他在考试中大获全胜,一有空缺的职位便会成为首选派往国外的人,这只不过是几礼拜甚至几天中的事!……已是晚秋,天时渐短,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地变化成冬天的容颜。一天早上,芳妮推开窗,看见这个季节的第一场大雾,叫道:    
      “看啦,燕子们已经不见了……”    
      一天一天,那些乡村中产人家都把百叶窗关了起来;维萨伊路上的搬家车排成了长龙,高大的乡村公共马车上堆满了包裹,车棚上、平台上一盆盆的绿色植物在风中翻转着叶子,远远看上去像是低空中飞着的云一样,一个个稻草堆树立在光秃秃的田野上。果园里的绿叶已经落尽,褪去了绿色的果园好像变小了,果园后面的避暑别墅大门紧闭,有红色屋顶的洗衣烘干室凄然而立。在房屋另一边,光秃秃的铁轨沿着树林伸展成一条不尽的黑线。    
      想到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满目凄凉中,他就感到自己真是太残酷了!他觉得于心不忍,他永远没有勇气说再见。而这也正是她有恃无恐的,她等待着最后一刻,在这以前她故作安静,什么也不说,履行着她那对于他的离去不加阻挠的诺言,这是他们起初就预见到并约好了的事。一天,他回到家中,带来这个消息:    
      “我被任命了……”    
      “哦!……上哪儿!……”    
      她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但她的唇色惨白,眼光黯淡,整个脸都在抽搐,他赶紧说:“不,不,还没有……我让埃杜安去了……这样我们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    
      她泪如泉涌,大声笑着,疯狂地吻他,哽咽着说:“谢谢,谢谢……我要给你更加快乐的生活!……你知道,想着你要离我而去,我才如此凶恶……”她想,慢慢她会更有心理准备,会听天由命。另外,等六个月以后,就不是秋天了,德苏勒特及其情人的死留下的阴影也淡漠了。    
      她果然信守诺言。不再发神经,也不再吵吵闹闹,甚至,为避免小孩子在跟前会使让不快,她还决心把他送到维萨伊的寄宿学校去。他只有礼拜天回来,如果说学校的环境还没有改变他叛逆、野蛮的天性的话,至少教会了他假装老实。他们平静地生活着,同好吃的赫特玛夫妇风平浪静地共进晚餐,钢琴又打开了,心爱的乐曲又奏起来了。但在内心深处,让比从前更加不安,更加困惑,他不知道他的软弱究竟要把他置于何种地步,有时他想放弃去领事馆任职,永远留在部里工作。这样就可以把他现在这种同居生活的契约无限期地延长下去;但他所有的青春美梦都将化为泡影,被毁灭的家庭也会陷入绝望之中,他的父亲肯定会跟他决裂,永远不会原谅他放弃大好前程,尤其是当他发觉其中的原因之后。    
      而且,这一切是为了谁呢?……为了一个他已经不再爱的、衰老憔悴的女人,面对她的旧情人他毫不在意就证实了这一点……事情既是这样,那这种生活究竟还有什么魔力呢?    
      十月末的一天早上,当他走进火车车厢时,与一个年轻姑娘的目光相遇了,他突然想起这就是他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个女孩,她那姣媚的少女风姿曾让他思念了好几个月。她还穿着那条被阳光印下美丽图案的浅色长裙,不过裙子外面还披了一件宽大的旅行斗篷;身旁放着书,一个小包,一大捧芦苇和秋日最后的花朵,显然她这是在乡间避暑完回巴黎去。她也记起了他来,眼中微笑含着笑意,就如一泓泉水一般清亮。一刹那间,他们俩已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您母亲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达芒德先生?”老布其勒突然问他,被阳光照花了眼的让一开始没看见他,因为他缩在角落里读报,苍白的脸低垂着。    
      让回答了他,他居然还能记得他的家人,这使让深为感动;更使他感动的是那姑娘问到他的孪生小妹妹,因为她们曾经写了一封很可爱的信给她的叔叔,以感谢他替她们的母亲治病……她认识她们!……他觉得十分快乐;不过这天早上他似乎特别冲动,一听说他们要回巴黎去,布其勒即将开始医学院新学年的课程,他再没有别的机会遇见她时他又忧伤起来……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刚才还阳光普照,这时黯淡得似乎如同太阳正在日食一样。    
      火车汽笛长鸣了一声;巴黎到了。他鞠了一躬,便离开了他们,但在出站时他们又遇见了,在嘈杂的人流中布其勒告诉他在下个礼拜四以后他一定在家,就在旺多姆广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去喝杯茶……她挽着叔叔的手,让觉得一定是她对他发出的邀请。    
      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去布其勒家拜访,但都没有去——因为有什么必要让自己在事后白白后悔呢?——不过最终他还是对芳妮说部里最近将有一个盛大的晚会,他是一定得到场的。芳妮为他挑选衣服,烫了几条白色的领带。可是到了礼拜四晚上,他突然感到很没意思,不想出去。但他的情人劝他说这种宴会是必须得去的,她自责过于引诱他,过于霸占他了,最后她说服了他,温柔地为他穿衣服,打领带,整理头发,她一边忙个不停一边咯咯直乐,笑说她的手指有卷烟味恐怕他的舞伴们要扭头而去;她的香烟是不时放在壁炉上又不时拿起的。看见她是那样快乐而好心好意地忙碌着,他后悔不该说谎,差点就想说愿意陪她在家里烤火,如果不是她坚持说:“我非要你去……你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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