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沉沦

第26章


并强行把他温柔地推到外面夜色笼罩的路上去的话。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她已经睡着了,灯光照着她那熟睡中疲倦的面容,使他想起了在他刚刚从别人嘴里得知她那些可怕的秘密后,他也是这么晚回来,也是这样看她,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真是太软弱了!是什么阴差阳错使得本应被砍断的锁链反而更加牢固了?……他恶心得想吐。这房间,这床,这女人,全都令他厌恶。于是,他轻轻拿起蜡烛走到隔壁去。他想一个人静静呆会儿,仔细想想今天发生的事……噢!并没有什么事,几乎没有什么事……    
      在我们常用的一些字眼中,有几个字包含着秘密的源泉,有时这源泉会忽然把它最深的蕴涵流露出来,并把它那特殊的、幽秘的含义告诉我们;不久,它又把自己隐遁起来,变成平常的样子,被人习惯性地机械地使用着,毫无意义地飞来飞去。爱情便是这些字眼中的一个:凡是曾经明白了解过这个字眼的整个含义的人们,定会明白什么叫甜蜜的焦虑,一小时以来让便处在这种甜蜜的焦虑中,起初他还不太清楚自己的感受。    
      在旺多姆广场的客厅的一角,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他所感到的只是一种完美的舒适,觉得自己被醉人的柔情包围着。    
      在他还没有离开那所房子而且还没有走出门的时候,他就被一阵狂喜抓住了,接着又像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一样昏迷了许久:“我这是怎么啦,上帝!……”回家路上,他觉得巴黎的大街小巷都是崭新的,光明的,灿烂的。    
      是的,在那些习惯于夜间活动的野兽们自由巡荡猎食的时候,在阴沟中的污秽都蒸发出来,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流得满街都是的时候,他,萨芙的情人,对一切荒淫放荡都充满好奇的人,刚参加完全是华尔兹舞曲的舞会。但他此刻所看到的巴黎,是抬起满缀银饰的头对着星星吟唱的年轻姑娘眼中的巴黎,是沐浴着皎洁的月光令纯洁的心灵开放的贞洁的巴黎!当他走在车站的大楼梯上,就要回到自己那龌龊的住所时,他突然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地大声说道:“可是我爱她……我爱她……”,于是他知道自己恋爱了。    
      “你回来啦?……你在干什么呢?”    
      芳妮从梦中惊醒,惶恐地发现他不在身边。他只好走过来拥抱她,对她撒谎,给她描述部里的舞会,告诉她那儿有什么漂亮的衣装,以及他同什么人跳舞;为了躲避她的诘问,尤其是要避免他所厌恶的爱抚,因为他满脑子里都是另一个女人的音容笑貌,他谎称有紧急的工作要做,说在为赫特玛赶制图纸。    
      “没有火了;你会着凉的。”    
      “不要紧,不要紧……”    
      “至少,你要把门打开,让我看见你屋里的灯光。”    
      他只得撒谎撒到底。收拾好桌子,铺开图纸,坐下来,一动不动,屏着呼息,凝想着,追忆着这天晚上的一切,而且为了使他的美梦深印在脑海中,他给塞沙利写信,详详细细地向他叙述发生的一切。夜风吹动着树枝,唿哨着,怒号着,但并没有树叶的沙沙声。火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地驶过。被灯光搅得不得安宁的拉巴吕在它小小的笼子里挣扎着,惊叫着,不停地从这根栖架跳到那根栖架。    
    
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林中的邂逅,火车上重逢,走进客厅时他的心里的特殊情感,为母亲求医那天这些候诊室让他觉得阴森凄惨,门里的人窃窃低语,门外等侯的人相互交换着忧伤的目光!然而,这天晚上,长长的一排房间里灯光通明,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布其勒也不再板着一张脸,在他的浓眉下黑眼珠不停地探询着,令人不安,不过脸上却是一副老好人的和蔼表情,愿意别人在他家里得到点乐趣。    
      “突然,她向我走来,其他的一切我都看不见了……我的朋友,她叫伊琳娜,她长得很美,样子动人极了,头发是在英国女孩中常见的那种金褐色,姣憨的小嘴老是在笑……噢,不是许多女人那种挑逗的、矫揉的大笑,而是真正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笑……她出生在伦敦,不过父亲是法国人,她说话一点也没有外国音,只是她的某些发音很可爱,管叔叔叫‘unclé’,每次她叫unclé’时,老布其勒眼里就会漾起宠爱的光芒。为了减轻兄弟子女过多的负担,他把她接来同自己一起生活,此前是他家里的长女,伊琳娜的姐姐,两年前她嫁给了他诊所的一位年轻才俊,但她并不喜欢医生……,她说起那个年轻学者如何在任何事情上都愚蠢地对他的未婚妻吹毛求疵时真是太好笑了,夫妇俩还庄重地许下正式的诺言,要在百年后把他们的遗体捐献给人类学研究会!……伊琳娜是一只喜欢各处漂流的小鸟。她喜欢轮船,喜欢大海,大海中航行的风帆让她心驰神往……她毫不拘束地跟我说着这些,就像是跟一个亲密的朋友,尽管她有巴黎女人的时髦,但举止中明显透着英国小姐的风采。我听她侃侃而谈,对她的声音,她的笑貌,对我们的情趣相投感到满心欢喜,我当时确认我一生的幸福就在眼前,在我手边,我只需伸出手去抓住她,带着她远走高飞,带到我充满冒险的职业生涯将把我派去的任何地方……”    
      “快来睡吧,亲爱的……”    
      他被吓了一跳,停下笔来,下意识地把未写完的信藏了起来:“等一会儿……你先睡吧,睡吧……”    
      他怒气冲冲地对她说,伸长了耳朵倾听女人的呼吸,呼吸渐渐又变得沉重起来,他们近在咫尺,同时也相隔千里!    
      “……无论如何,与她相遇、相爱,对我将是一种解脱。你知道我的生活情况;不用我说,你一定可以想到事情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无法摆脱她。但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将不惜牺牲财产、前途,所有的一切,只求能从这个我日益深陷的致命的泥潭中拔出来。现在,我已得到了我所缺少的那种动力和支点了;为了不再软弱,我发誓在与她分手重获自由之前不再上伊琳娜那儿去……明天就是我逃走的时间……”    
      但第二天他并没有逃走,第三天也还没有。他需要一种逃走的理由,一种藉口,需要在吵闹的高潮中说一声:“我走了”,然后拂袖而去;但芳妮就像在他们刚刚开始同居过着迷幻生活时一样温柔而快乐。    
      只要写信给她,说一句“一切结束了”,不做任何解释?……不,这个泼辣的女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会穷追不舍,甚至追到他的旅馆门口,办公室门口。不,最好是面对面地说清楚,使她知道事情是不可挽回的,分手已是必然的,毫不生气但也毫不怜悯地把种种原因数说给她听。    
      但想到这里,想起艾莉丝·多莱的死他又害怕了,在他们房子的前面,马路的另一边,有一条倾斜的小路可以通向铁道,路口只有一扇栅栏门。邻居们急着赶路时就从那儿走,顺着铁道可以一直走到车站。在想象中,南方佬仿佛看见他们闹翻后,他的情人冲过马路,顺着那条小路往前跑,一头撞到车轮底下,粉身碎骨。这种恐惧一直困扰着他,甚至只要一想到竖立在爬满常春藤的两堵墙之间的那道栅栏门,他就把谈分手的事不断拖下去。    
      只要他有一个朋友,一个能看顾她的人,帮她度过最初的危机就好了;但他们秘密地生活着,就像旱獭一样躲起来,什么朋友也没有。至于赫特玛夫妇,这两个肥胖的自私自利的怪物,随着他们爱斯基摩式冬日的临近更像两只动物了,他们并不是那绝望而无助的不幸女人可以指望的。    
      可是必须作了断了,而且要速战速决。尽管曾发过誓,让还是到旺多姆广场去过两三次,越来越深地坠入爱河里;尽管他还没有作任何表白,但老布其勒对他的热烈欢迎和伊琳娜矜持中带着柔情和宽容的态度,似乎已明白宣告接受的暗示,——一切都催他不要再担搁下去了。再说他挖空心思地撒谎,找种种借口敷衍芳妮,苦不堪言,在被萨芙吻过后又跑来小心翼翼、结结巴巴地献殷勤,这是一种对心上人的亵渎。    
    
办公桌上的一张名片米拉斯那样的女人
      正当让犹豫不决时,他在外交部他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名片,门房说这位先生早上已经来过两次了,他对这张名片上的头衔很是恭敬:    
      G葛辛·达芒德    
      罗讷山谷葡萄业灌溉除虫会会长    
      研究和警戒中央委员会委员    
      省派代表,等等,等等    
      塞沙利叔叔来巴黎了!……败家子竟成了代表,还是一个警戒委员会的委员!……他还对这一切感到很迷惑时,塞沙利出现了,他还是老样子,肤色仍像松果一样黄褐,惊奇的眼神,笑起来满脸皱纹,连鬓胡子。不过身上穿的不再是那件从不离身的灯芯绒上衣,而是一件紧身的毛呢礼服,这样一来这个小个子男人还真有一点会长的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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